第一七七章 神功聖德碑

狄青籌建武學院,起先並未引起軒然大波。在文官們驕傲的觀念中,脫離政治教書育人,向來是鬥爭失敗者們聊以自慰的寄托而已。在他們看來,狄青這廝是在東施效顰,想要附庸風雅……只是肚裏沒得墨水,教不了書生,只好拿武人過癮。

但當他們得知,官家竟要出任這所武學的山長,還要將‘皇家’的名頭貫諸其上時,文官們憤怒了,官家這是怎麽了?竟然要跟那些粗魯的武人攪到一起?話說您老當了幾十年皇帝,怎麽把大宋朝重文抑武的國策給當忘了?還是病沒好,又發瘋了?

其實這種心理,就好比後宮爭寵,這個妃子聖眷獨享,看到皇帝要分一點雨露給另一個,她就各種羨慕嫉妒恨。要是皇帝夠強勢,只能憋到內傷,屁都不敢放;然而皇帝偏偏是個好脾氣,把他的妃子慣到沒樣了,自然要一哭二鬧三上吊,堅決不許皇帝紅杏出墻。

文臣武將,就是皇帝的兩個妃子。之前講過,因為歷史原因,文臣是受寵的那個,武將卻都淪落到奴婢了——但是現在皇帝覺著,文臣們已經被慣得沒有樣了,而且在多了個西夏的威脅之後,大宋朝極有可能面臨兩面強敵的夾攻,現實的威脅讓他不得不考慮,原先的國策,是否矯枉過正了呢?

八年前,李元昊被弑,西夏內亂,外戚沒藏訛寵趁機誅殺太子寧令哥,扶持還在繈褓中的李諒祚繼位,彼時西夏內部動蕩之極,正是大宋收復失地的黃金時機。然而消息傳到汴京,道貌岸然的賢臣們,卻苦勸官家要珍惜和平、不要輕啟戰端。

這很好理解,因為文官的權力和地位,需要秩序作保證,他們就好比紙幣一樣。而戰爭會帶來混亂和不確定,甚至嚴重的貶值,這對文官們來說都是威脅,所以他們天生反對戰爭。

結果文官們是舒服了,但大宋也錯過了趁火打劫的好機會,讓滿懷期望的官家趙禎,險些憋出病來……他之所以對西夏念念不忘,不是因為趙禎天性好鬥,而是有一樁心病,在時時刻刻折磨著他,這心病的名字,叫‘神功聖德碑’。

一看名字,就知道這是用來贊頌皇帝豐功偉績的,但皇帝是看不到自己那塊的,因為這是立在他陵墓前的碑。且這塊碑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嚴格來說,在生前沒有搶到別國土地的,或者喪失了自己國家土地的皇帝,都沒資格立。

以這個標準來衡量宋朝皇帝,開國之君趙匡胤當然可以有,整個江山都是他打下的,他沒資格誰有資格?

第二任趙光義,雖然雍熙北伐敗光了宋朝開國的精銳部隊,但好歹還能守住老兄的基業,沒有丟失土地,所以也勉強得了一塊。

接著是宋真宗趙恒,也就是趙禎他爸,這哥們被寇準押著禦駕親征,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向遼國求和,簽訂了被宋人視為恥辱的澶淵之盟。又為息事寧人,割讓定難五州給李繼遷,事實上承認了西夏的獨立地位。之後,被李繼遷攻下了西北重鎮靈州、涼州,截斷了宋朝與西域的商道,徹底斷絕了宋朝的軍馬來源,使宋朝失去了以騎兵對抗騎兵的條件。

盡管後來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真宗大搞封建迷信,甚至還恬著臉去封禪泰山,意圖讓老天爺來幫自己說話,證明自己其實沒那麽失敗。但是他的那塊‘神功聖德碑’,終究還是沒立起來。

每次去拜祭永定陵,看著那光禿禿的碑座,趙禎心裏就一抽一抽的,因為西夏,是在他的統治時期正式獨立的,李元昊的赫赫威名,也正是建立宋朝一次次慘敗的基礎上。如果此生不能消滅西夏,至少奪回失去的土地,那麽將來……自己的陵前,也一樣會光禿禿的。

平民百姓的墳上,還能立塊碑呢。至尊大宋皇帝,豪華萬倍的大陵墓,卻連塊碑都沒有,趙禎只要想想,就覺著沒臉見人。所以他對文官在軍事上,徹底失望了。

重開武舉、栽培狄青等將領,都是趙禎意欲平衡文武的體現……大宋已經開國百年,他的皇位乃是正大光明的繼承而來,根本不用像防賊一樣防著武將作亂。他已經明白,武將沒有地位的國家,注定是要被人欺負的……

儂智高叛亂更是無情的揭示了,文官們在戰爭中拙劣的表現,更讓官家堅定,軍事還是得依靠武將來的想法,所以才會提拔狄青和王德用兩名將領,共同擔綱樞密院。然而好容易翻身做主的文官們,豈能輕易讓武將翻身?各種不配合、各種使絆子,讓官家的努力見不到一點成效。

在這個背景下,狄青甘願解除一切職務,俯身去開辦武學教育,從基礎上改變大宋軍官的頹勢,官家自然是贊成的。

況且,狄青提議設立武學,並非他的首倡,而是範仲淹的慶歷新政中的一項,慶歷二年十二月,置武學教授。翌年五月,正式在汴京武成王廟設立武學,以太常丞阮逸為教授。但因為新政旋即失敗,八月即停辦。在陳恪先前那段歷史上,要等到熙寧五年,才會在原址重設武學,以兵部侍郎中韓縝判學,生員以百人為額,選文官知兵者為教授……當時在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中,這項小小的舉措並不顯眼,大家忙著反對青苗法、保甲法這樣的大法,也沒有遇到什麽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