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六章 欲壑難填

是人就有遠近親疏,這與感情深厚無關,親生兒子再怎麽恨得牙癢癢,別人想害他都會出來護犢子,幾乎是下意識的選擇,沒有任何猶豫。再欣賞的臣子,終究不是血脈親人,說什麽做什麽總是先有一層防備。

所以李世民無言以對,他知道李素說的是實話,如果沒有切實的證據,李素跑過來跟他說你兒子要造你的反,估計李世民的第一反應便是先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家夥一刀剁了。再說天家皇室的所有話題都是非常敏感了,哪怕位高如長孫無忌,房玄齡等,說到“皇位”“太子”等話題時,都是習慣性地打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因為這種話題很要命,說好了說差了都不討好,而且極容易卷入天家是非。

尋常的皇室話題都如此敏感了,更何況是太子謀反這種更要命的話題?任何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都不會蠢到在皇帝面前說這個。

悻悻地橫了李素一眼,李世民哼了哼,道:“侯君集被你一番勸慰,臨陣倒戈,迷途知返,說來朕倒真要謝你了。”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當,臣膽子小,話不敢亂說,但臣子該有本分還是要有的,侯大將軍只是一時嫉怒迷心,就算臣不勸他,臨陣之時必然也會幡然醒悟的,臣實不敢居功。”

李世民搖頭道:“此事朕細細思來,確要感謝你,你不明白侯君集在大唐軍中的分量,跟隨朕打江山的開國功臣就那麽幾個,侯君集是其中之一,其舊部故吏充於軍中何其多也,若太子謀反關鍵之時,侯君集登高而呼,造成的後果只怕不小,斷然不會如此輕易地平定,長安亂局若不能快速平定,待以時日,天下必亂,你勸侯君集懸崖勒馬,委實立下了大功。”

李素連道不敢。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悠悠嘆道:“認識你也有七八年了吧?當初第一眼見你,你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孩子,七八年過去,你已二十多歲了,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模樣,整天腆著嫩臉叔叔長伯伯短的,偏偏朕那些老夥計都買帳……”

李素臉頰抽了抽,忍不住道:“陛下……臣這不叫‘腆著嫩臉’呀,臣本來就很嫩……”

“閉嘴!越來越不要臉了!”李世民喝了一聲,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七八年了,還是二十多歲,朝中那些國公啊,郡公啊,少說都是胡子一大把,抱孫兒的年紀了,偏偏你這小混賬還是這麽年輕,子正啊,朝堂終究還是講資歷的地方,你為朕立功無數,如今封了縣侯,這個爵位與你為朕立的功勞殊為不配,可你偏偏如此年輕,真教朕為難不已,嘴上毛都沒長幾根,封你為郡公國公什麽的,恐怕也不是很合適吧?”

李素急忙道:“縣侯,陛下,縣侯挺好,臣喜歡縣侯,就這了,不改了。”

李世民想了想,無奈地道:“那你就好好活著,在朝堂裏多熬幾年,熬到臉上長了一大把胡子,三十來歲年紀了,朕再給你個郡公國公,說出去也能堵天下人的嘴了。”

“臣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眼瞼一垂,忽然露出傷感之色,道:“或許,將來晉封你的人,已不是朕了……”

李素大吃一驚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眼睛微微眯起,不知在想著什麽,道:“朕當皇帝十七年,這十七年裏,朕自問算是一個好皇帝,至少對大唐的子民來說,朕是好皇帝,這些年開疆辟土,修河扶農,內可納臣民非議,外可容萬邦異族,千古以還,帝王胸襟,朕不遜於任何人,雖不敢自稱‘聖君’,但至少不是昏君,子正,朕這句話不算吹噓吧?”

李素急忙道:“陛下是千古聖君,天下臣民慶幸生逢其時。”

李世民神情漸漸浮上悲傷之色,嘆道:“可是,朕絕不是一個好父親,朕這個父親……太失敗了!生子十四人,殘暴者有之,貪婪者有之,懦弱者有之,心懷歹意者亦有之,朕的嫡長子,未來的皇位繼承者,居然暗中謀朕的反,這幾日朕自省反思,這些年朕對子女到底哪裏做錯了?為何尋常百姓人家都能做到的父慈子孝,偏偏在朕這裏卻成了無法實現的奢求?”

“承乾謀反,在朕的心頭生生紮了一柄刀,朕的心到現在還疼得發抖。朕忽然發現,什麽社稷萬年,什麽威服天下,什麽千古青史……朕全然沒了興致,只覺心灰意冷,萬念俱滅……”

李世民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語聲哽咽地道:“朕……累極了。”

李素抿唇屏氣,一直靜靜聽著李世民的訴說,看著這位才四十多歲便露出蒼涼老邁之色的天可汗,此刻心中忽然一點也不覺得這位名震千古的帝王有什麽了不起,唯一只有對這位失敗的父親的深深憐憫。

悲哀的不是失敗,而是失敗後連原因都不清楚,仍覺得自己做到了仁至義盡。李世民對子女的教育以及態度說得直白點,是十分可笑荒謬的,他對子女的責任只有兩點,一是錦衣玉食,二是督促讀書,自以為做到了這兩點便是合格的父親,至於子女的成長過程裏的三觀,以及子女需要的家庭溫暖和父愛……很遺憾,一個連與子女相聚都要身邊宦官安排進日程的帝王,真的毫無這方面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