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疑忌

崔燾被溫嶠斥退後,又跑去遊說慕容廆,說願意獻出錢帛、牛羊若幹,甚至於割讓昌黎郡,以換取慕容氏退兵。慕容廆一口回絕了,還叫崔燾帶話給崔毖,說:“為令叔計,降者上策,走者下策也。”

崔燾狼狽逃歸襄平,稟報崔毖,崔毖無計可施,旋即得報,慕容兵已然踵跡崔燾之後,殺到了襄平城下……於是崔毖拋家棄小,獨於十數騎東投高句麗去了。崔燾乃與前尚書郎高瞻一起打開城門,降於慕容氏軍前。

慕容廆進城後,便即縱兵大掠,欲將士民、財帛,全都擄回老家去。溫嶠奉了劉琨之命,前去求懇,說:“平州雖下,句麗尚在其東,此前崔毖在時,便即歲歲侵擾。倘若將軍盡取擄獲而西,留空城於大司空,大司空必然難以守禦,難道要待句麗兵臨城下之時,再向將軍求援不成嗎?則是將軍雖逐崔毖,而將平州不與大司空,卻與句麗也。”

慕容廆砌辭狡辯道:“我乃東夷,所部摜劫掠,不易禁止,並非不願大司空安居遼東啊。”乃將所擄人、貨,釋其半以歸劉琨。

——至於慕容翰,既下玄菟,也大肆劫掠,劉琨、溫嶠就壓根兒沒招了。

劉琨既得平州,即遵從前諾,表慕容翰為北平郡守,慕容皝為遼西郡守。他命崔悅守昌黎郡,劉群守遼東國,劉演守玄菟郡——至於半島上的樂浪、帶方,連崔毖都伸不過手去,遑論如今才剛入州的劉大司空了。

渤海蓚人高瞻,字子前,少有俊才,光熙中補尚書郎,值永嘉亂起,返歸鄉梓,與其叔父高隱率數千家北徙幽州,依附王浚。繼而因為王浚政令混亂,乃依崔毖,從之於遼東。在原本歷史上,高瞻既降慕容,慕容廆命其為將軍,高瞻卻稱疾不受——估計是自恃門高,不願附夷——旋因宋該勸慕容廆除之,他心不自安,憂懼而終。但在這條時間線上,高瞻得到溫嶠的舉薦,遂歸劉琨,被任命為參軍。

再說慕容廆才歸本部,就接到了從拓跋部傳來的裴該的私信,不久之後,遠在襄平的劉琨也接到了又從慕容氏轉來之信。劉琨不禁慨嘆道:“惜哉,裴文約望我甚殷,但我初得平州,今歲安有余力西復幽州啊?”

高瞻讀了裴該之信,卻不禁雙眉緊鎖,他提醒劉琨道:“大司馬致私信於明公,此非尊重明公也,恐怕是暗懷疑忌之心……”

劉琨聞言,不禁詫異,就問:“裴某親筆奉書,言辭甚為懇切,雖無敬重尊長之禮,也持同殿為臣之數,卿怎麽說是暗懷疑忌呢?”

高瞻拱手道:“臣言或不恭敬,還望明公勿罪。”

劉琨道你放心大膽地說吧,我不會怪罪的。

於是高瞻便解釋道:“固然,明公論官途,先於大司馬;論年齒,忠厚長者;即論名位,二大、三司,相差亦止一線……”

晉初所命八公,基本順序先是上公(太宰、太傅、太保),次為二大(大司馬、大將軍),然後三司(太尉、司徒、司空)。如今上公唯有太宰司馬睿,中原自然以裴該為尊,劉琨為卑。然而論秩都是公祿,論位皆列一品,這點點差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也就一群高官出來,依例誰站前面,誰排後面罷了。

按照高瞻的分析,劉琨論資歷、年歲,都比裴該要高,即便在朝堂上必須站在裴該下首,若私下行禮之時,裴該先致意也是應該的。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公先挫於並州,復陷失幽州,方踞平州不久,而大司馬則北伐而收伊洛,復自長安尊奉天子,設行台於關中,總督天下兵馬……”裴該的功績、名望,可是遠遠在你之上啊!

話說劉琨歇兵賓徒縣之時,消息相當閉塞——因為他和慕容氏這個聯合集團三面皆敵,北方是草原大漠——裴該收復太原之事,本在劉琨攻取平州之前,他卻要等到進入襄平城後,方才得信。消息還是先東傳到青、徐,再通過衛循所組建的商船隊,經過海路,繞一個大圈子才送至平州的。

劉琨當日聞訊後,臉色就很不好看,還慨嘆道:“今生無緣再歸晉陽矣。”他自己丟掉的土地,結果讓別人給奪回來了,那自己還有資格,還有臉面再回去嗎?或將成為終身之憾也!

所以高瞻才說,兩相比較,明公你如今比裴大司馬差得太多了,他又總督天下——起碼是中原——兵馬,那麽依照人之常情,直接給你下命令,要你西復幽州,才屬正常。為什麽偏偏要寫封私信來,用商量的口氣,建議或者說慫恿你西向呢?

“明公久疏於中朝,又屢遭敗績,大司馬乃疑明公有頹唐之心,或存割據之志,以是不便直命,而要私信相付。其何所異於羈縻啊?”

就好比對待那些受羈縻的外族政權,一則你不純然在我體系之內,二則怕你叛服不定,所以即便朝命也得客客氣氣的,唯恐因此而生出不必要的齟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