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篇 空倉案 第九章 敬重、癡迷

兵不奇則不勝。

——《武經總要》

曾小羊回到了廂廳,見書吏顏圓不在,廳裏靜悄悄的。

扭頭一看,廂長朱淮山坐在窗邊扶手椅上,手裏仍捧著那本頁角已經卷爛的《莊子》在讀,嘴角露著笑,並沒有擡頭看他。曾小羊不敢驚動他,輕腳走進去,小心坐到墻邊的條凳上,瞅著臟破鞋尖,等著胡大包。可等了許久,都不見胡大包來,急得他直抖腿顛腳。

“莫抖腿顛腳。男抖腿,窮一世;女顛腳,苦一生。”廂長忽然出聲,眼睛卻仍盯著書卷。

他忙停住腿腳,心想,這個毛病得戒掉,若讓黃鸝兒聽到這句話,怕是再不睬我了。想到黃鸝兒,他又有些擔心起來,自己說動了胡包子,一起訛表哥楊九欠的錢,這事黃鸝兒若知道了,不知會怎麽想?從她常日裏那些言語看,她似乎敬重踏踏實實、堂堂正正的人,於窮富上倒不如何計較。她對我雖然不見外,要笑就笑,要罵就罵,但似乎從沒有敬重。我再做出這種事,她怕是越發要看輕我了。他頓時沮喪無比,越想越怕,似乎都已經看到黃鸝兒指著他氣罵了一通,隨後把他攆了出來,說從今再不想瞧他一眼,說著“砰”地關上了院門。

他似乎真真聽到了那關門聲,嚇了一跳,忙扭頭小心問:“廂長,一個女孩兒,若是不敬重一個人,還願意嫁給他嗎?”

“當然不願意。”廂長仍瞅著書卷。

“哦……”他又遭了一重錘,頓時垂下了頭。

“不過呢,女孩兒家,要嫁誰,哪裏由得了她?父母不在,還有兄弟,兄弟不在,還有親戚。除非親人都不在了,獨留她一個人。那時,才由得了她自己。即便如此,世間種種是非、好壞、善惡、得失,全都羅網一般捆著她,目被牽、耳被擾、心被絆、神被縛,哪裏有真願意?不過是種種世俗之見由她的心裏發出、口中道出而已。除非如藐姑射山之處子,餐風飲露,遊於四海之外……”

“哦……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她們心裏頭。”

“心裏頭?”廂長這才擡起眼望向他,“敬不敬,與嫁不嫁,是兩回事情。這世間事事處處兩難全,不是敬卻嫁不得,便是嫁了卻不敬,嫁其所敬、敬其所嫁者,少之又少。”

“哦……多謝廂長教導。”

曾小羊聽了個迷糊,低頭搓著手指,又尋思起來。黃鸝兒雖說不計較窮富,可她也愛穿些好衣裳,愛戴些花兒朵兒的,再敬重,若是窮得沒飯吃、沒衣穿,這敬重也難長久。還是得先有了銀錢,再去像鬥絕梁興一般,做個堂堂正正、威威武武的人,她對我,自然會生出敬重來。

想明白後,他心裏頓時亮了,不由得露出笑來。正笑著,卻見書吏顏圓走了進來,臉色瞧著不好看,似乎碰上了啥厭煩事。他先還有些納悶,隨即想起自己早間誑了顏圓,說欒老拐猛發了大財。顏圓怕正是在為這事煩心。他越發覺得可樂,忙笑著站起身問:“圓子哥回來啦?”

顏圓瞅了他一眼,眼裏似乎在探詢,但扭頭看到廂長在,便沒有吭聲,坐到自己那張桌子前,胡亂翻開簿書,裝作在看,瞧那神情,哪裏能看進一個字去?

曾小羊笑著剛坐下,就見胡大包小心小意走到廂廳門邊,朝裏面探頭望了望,手裏拿著張紙,眨著兩只小豆眼,賊一樣。

遊大奇一直躺在那只小篷船裏,昏睡一陣,又呆想一陣。

聽了那個救了自己的船娘子桑五娘的勸解,他已經打消了求死之念。然而,桑五娘的藥再好,自己臉上恐怕仍會留下幾十道傷痕。擡著這樣一張花瘢臉,往後如何去見人?如何去謀營生?這時回想起來,他才發覺,從小到大,這張臉不知給了他多少便宜。幼兒時,認得不認得的大人見了他,都願意給他香糖果子吃,其他生得醜的孩子卻只能望著;大一些,裏巷裏的孩童們一起玩耍,他就算做不得頭領,至少不會去扮隨從、小廝或腳夫,生得醜的扮起來才像;成年後,哪怕去問路,別人也答得仔細些,而生得醜的,則常被當作盜賊躲避。也正是這張臉,讓他自小就覺著高過周圍那些人,生來就是做大事的人。可如今……

他被劃爛的,不止是臉,更是心。只覺得自己一整個人都被割成了碎片,再難收拾到一處。

他已經沒有氣力傷心或怨恨,甚至連動一下手指的氣力都沒有,躺在那裏,只是一塊沉甸甸的肉,只有一口氣還是活的。桑五娘說,好男兒靠的是胸口裏那股志氣。但他這口氣,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哪裏還有志氣可言?桑五娘還說,男人只要盡了自己本分就好,可他的本分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