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宗門(五)

尋微每日都會醒一段時間,不長,但足以讓百裏決明寬心。裴真說她的病要慢慢調養,急不得。尋微急不得,可他的時間所剩無幾了。對鏡寬衣,腹部的腐爛區域已然擴大,蔓延到了左邊的腰側。他戳了戳那塊的青黑,泥濘的腐肉在指尖留下濃膩的黑血。百裏決明找來紗布纏住腰腹,穿上玄色外裳,再戴上黑布手套。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可他還沒有為尋微找到可靠的歸宿。拿出冊子,看來看去仍是只有裴真靠譜,百裏決明無奈極了,去童子那兒借來彩繩,打了根攢心梅花的絡子,再掛上一粒香墜子。舉起絡子對光看,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

沒辦法,養娃娃十分廢工夫,他又當爹當娘的,尋微餓了他做飯,衣裳破了他縫,辮子散了他編,連帶著絡子也是他打。他還學會了繡花,繡個百子千孫圖不在話下。反倒是尋微那死丫頭,自小沒有女紅的天賦,讓她繡個辟邪踏鬼,她繡成個狗啃屎。繡了這麽多年,她只有杏花繡得像樣。

揣著絡子去找裴真,他正在燈下翻醫書,見百裏決明來了,仰起臉溫煦地笑。一看見他百裏決明就臉紅,腦子裏不禁閃過昨晚他赤身入浴的畫面,蒸騰的熱氣、搖曳的燭火,紗屏後他舀水的影子……百裏決明沒法兒正眼看他,一見他心裏就鬧騰。

百裏決明把絡子撂在他面前,走到一邊兒,假意拿銀鉤子撥燈花,“那個,你看看,是不是比喻聽秋那丫頭打得強多了?”

裴真接過絡子端詳,笑道:“好手藝,是何人打的?”

“還有誰,當然是尋微。”百裏決明面不改色地說瞎話,“我跟她說你夙興夜寐地給她找方子,想法兒治病。她聽了就噼裏啪啦掉眼淚,說沒什麽好報答你的,打根絡子感謝你,以後你的絡子、香囊、手帕她包了。你看看,多好一姑娘,又賢惠又體貼,你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多謝娘子美意,有勞少俠替裴真轉達謝意。”裴真摩挲著那絡子,紅繩的纏繞紋理映入眼簾,百裏決明打的絡子總是又密又實,用好幾年都不會散的。裴真看了半晌,道:“對了,在下正好缺香囊手帕,勞尋微娘子費心了。香囊裏要放忍冬,手帕上繡三朵白杏就好。”

“……”百裏決明笑容僵硬,這小子還真不客氣,他勉強道,“行,我告訴尋微。”

“尋微娘子廚藝如何?”裴真又問。

“那當然是一等一的好,”百裏決明瞎吹,“尋微的廚藝堪比酒樓大廚。”

“不知在下可有幸品嘗尋微娘子做的江米釀藕和蜂糕?”裴真笑意盈盈。

百裏決明:“……”

裴真歪頭看他,“少俠不願讓尋微娘子為我下廚麽?”

“願意願意,等著,晚上給你送來。”百裏決明氣惱地說,掉頭出門,跨過門檻又倒退回來,咳嗽了聲,道,“喻聽秋的東西,你不能再收了。”

“嗯,”裴真笑道,“再也不收了。”

目送百裏決明出了門,裴真從多寶格裏取出個小盒子,打開雲樣鎖頭,裏頭放了一捆舊絡子,大多是松花蔥綠的嬌艷顏色,花樣許多,攢心梅花和方勝的都有。他靜靜地看,眸子裏漸漸沉寂下來。

門忽然被叩響,他擡起臉,眼眸裏又復歸溫煦的軟光。他道“請進”,緊接著門臼轉動,喻聽秋提著食盒子進來,笑道:“裴真哥哥,又在看醫書呢。童子說你愛吃甜,我給你帶了八寶果羹。”她把食盒放上幾案,打眼瞧見裝滿了絡子的小盒子,因問道:“這麽多舊絡子,誰打的?好俗的顏色。”

“亡妻。”裴真闔上蓋子。

“哦……”喻聽秋呐呐道,又瞧見他手邊嶄新的大紅絡子,“那個又是誰打的?昨兒我不是送了你許多麽?”

“秦少俠說是尋微娘子送的。”裴真微笑道。

喻聽秋一下變了臉色,“是她!?她答應了我,不勾……招惹你的!”病成這樣,還能勾人,真是天生的狐媚子!喻聽秋氣得吐血,擡手奪了那絡子,道:“裴真哥哥又不缺絡子,放在這兒也是多余,我去替你還給她!”

手腕忽然被裴真握住,他的指法奇特,指尖點住了她腕上好幾個穴位。她只覺得腕子一麻,連身體都動彈不得。驚恐地看裴真,這男人依舊是溫和淡然的模樣,只是望住她的那雙眼睛沒有絲毫溫度。

不知為何,喻聽秋的心裏湧起深深的恐懼,這個男人的樣子分明沒有變化,和平日一樣無懈可擊的容色,一樣春風般的微笑,讓人見了就親近的。可湊到這般近才發現,原來他的眼睛裏從來沒有溫度。

“喻娘子逾越了。”他說。

手裏的絡子被抽走了,裴真款款走到門邊,略略回眸。

“娘子是逃家而來,依在下看,娘子還是早些歸家吧,免得夫人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