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會盟(二)

雨絲淅淅瀝瀝,泥土在腳下濕黏黏的,青草的味道從裏頭滲出來。山溝溝裏,路上沒人,偶爾看得見幾條耷拉著耳朵的土狗。幸好沒人,要不然得嚇死。謝岑關看著水坑裏的倒影,自己滿身都是血,右手小臂郎郎當當,一甩一甩的。

黃泉鬼國真不是人去的地兒,他想,不知道百裏決明那個傻子逃出來沒有。

他到了山腰,吃力地畫出一個符咒。面前的空氣裏泛起漣漪,他跨過無形的氣墻,前方顯露出一個小小的村落。他走不動了,往地上一趴,哀嚎道:“來輛牛車!你們老板回來了!”

有人看見他,立時回村告訴鄉親,不一會兒一群泥腿漢子推來牛車,上面放了稻草,幾個人一頭一腳小心翼翼將他搬上車板子。

“快、快!送應大夫那去!”

“哎喲,我的謝老板,您怎麽又搞成這樣?”

有人咂舌:“我看您這回得換具肉身了。”

牛車轆轆往村裏駛去,土路泥濘,顛得謝岑關骨頭架子疼。兩邊草屋子不斷倒退,泥巴路上有臉色青白的娃娃們在追跑打鬧,屋裏聽見外頭咋咋呼呼的動靜,一扇扇窗子被推開,露出裏頭或者長毛或者白臉的鬼怪,朝著他齜牙笑。

“謝老板回來啦!天太亮,我道行不夠,不出來迎您啦!”

“沒事,”天光亮得刺眼,謝岑關用完好的左手遮住眼,“記得交租子就成。”

這裏是漓水村,天底下頭一個人鬼共存的村落,鬼怪和他們的家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甚至同一張床榻睡覺。建立這個村落的靈感來自於黃泉鬼國,百裏決明並沒有看懂黃泉鬼國的壁畫,那裏面畫的寨民不止有人,還有鬼怪,只不過瑪桑人並沒有區分他們。

這世上並非所有的鬼怪都飽含怨氣,兇惡難當,在謝岑關的經驗裏,大部分的鬼怪執念都來自於親緣摯愛的羈絆。仙門的人把這由羈絆而生的東西籠統地稱作執念,仿佛那是無比虛妄無謂的東西。謝岑關更喜歡叫它“心願”,當鬼魂完成心願,就會自行消散。他給這些鬼怪落腳之處,幫助它們逃離仙門的追殺。

牛車停了,村民用門板把他擡進應大夫的庭院。應大夫不治人,專治屍。四壁都是陰沉木多寶櫥,拉開屜子,裏頭擺著泡在琉璃瓶裏的眼睛、耳朵、鼻子,更大的櫥櫃裏放手和腳。有時候鄰居來幫他打掃屋子,從花瓶裏倒出長毛的人頭。

謝岑關坐起來,挪到竹席上去,把右手擱在小案上。

一個中年男人抖開麻布,裏頭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刀片,還有小鐵釘。他盯著謝岑關的手臂嘆了口氣,道:“要不幹脆換個肉身吧?最近拉來一批貨,緊著你挑。”

“不要。”謝岑關不樂意,“好不容易尋摸到這麽一個長得姑且能看得過眼的,我才不換。讓我變醜,不如封印我。”

“死都死了,還講究什麽相貌?”應大夫橫了他一眼,取出一片薄如蟬翼的刀片,割開他的小臂,一點一點地挑出碎骨。

“我走到了第三座老寨,無法再深入了。鬼母的歡喜分身太厲害,我對付不了。鬼魂太多了,全在她的身體裏,哭聲吵得我腦門子疼。”謝岑關揉了揉眉心,“另外,我在鬼國遇見了百裏決明。我們猜得沒錯,那個身懷先天火法的秦秋明就是他,不知道他怎麽瞞過仙門的耳目從十八獄封印脫逃。總而言之,他現在是自由之身。”

百裏決明的大名如雷貫耳,所有有點兒道行的鬼怪都知道,八年前仙門圍剿抱塵山,將他封進了十八獄。彼時大家才恍然大悟,無渡大宗師的師弟竟是個惡煞,他假扮活人耀武揚威,騙了仙門整整五十年。

先前秦秋明還沒有進入他們的視野,直到他拐走謝尋微的事情傳得滿城風雨。謝岑關親自去姑蘇確認此人的身份,然而隔得太遠,一直無法確定,直到黃泉鬼國的近距離接觸。

應大夫沉吟著,“他是現世最強的鬼怪,我們應該吸納他,讓他成為我們的一員。有他的火法,我們在與仙門的對抗中不至於如此被動。”

謝岑關搖搖頭,笑道:“你不了解他。百裏決明看似邪佞,實則最是正直,斷不會與我們同道。”

應不識從櫥櫃裏取出一截白骨,比了比謝岑關的手臂,撥開他的皮肉安了進去。

“我的道行有限,”他說,“我的鬼域‘明凈台’除了掩人耳目,遮住我們的村落,沒有旁的作用。這個地方需要你的庇護,你要麽為自己尋找一個幫手,要麽不要再深入鬼國那般危險的地方。”他苦口婆心,“老謝,走得太遠,就回不來了。”

“知道了知道了,”謝岑關嬉皮笑臉,“我每次不都好端端回來了麽?”

這廝看起來笑模笑樣好說話,實則是脾氣最倔的。應不識勸不動他,取針線縫起他的皮肉,順便換了個話頭,“早先百裏決明被封印的時候,恰逢你被鬼母拉回鬼國,困在裏頭三年,便任由你那娃娃留在喻家。現在你有閑暇,仍是不把他接回來麽?不是我說,自己的娃娃得自己養,你好歹讓他叫你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