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追昔(二)

讀罷此處,百裏決明有點不敢讀下去了。師吾念“嘖”了一聲,道:“原來如此,穆平蕪並非被迫接收您的貨物,而是同您做了交易,您保他穆家主君之位,他為您看守那些鐵木匣。”他笑了,“果然是老奸巨猾,前頭同您說的話裏頭真假參半,輕輕松松把他自己說成了個任人欺淩的老實頭兒。”

“仙門中處處是這樣表裏不一的衣冠禽獸,”百裏決明義憤填膺,“譬如說那裴真……”

師吾念眯眼望向他,“裴真?”

百裏決明把到嘴邊的話兒咽了下去,擺擺手道:“沒什麽沒什麽,繼續看穆驚弦寫了什麽。”

“萬萬沒有想到,我們勝過了惡鬼,卻輸給了人心。

那天以後,我就這樣看著令姜一日比一日枯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具行屍走肉。她不再搭理我,只同深兒和妙容說話。日子好像沒有什麽改變,令姜依舊靜心修行,從不對我憤怒。只是這樣的她更令我擔憂,我想同她談談,她不願見我。

直到那一夜,燈火忽然次第燃起,穆家子弟驚恐的叫喊聲響徹堡壘。我才知道一切都是虛假的表象,令姜終究沒能敵過她心裏面那只惡鬼,心防已破,無可轉圜。我披衣而起,握著刀赤足踏進了雪地。我看見鮮血從妙容的屋子裏流出來,子弟們都持刀警戒,緊張地注視那門扉後面的黑暗。

‘咚——咚——咚——’

令姜踩著血走了出來,她一面拍著一個築球,一面拾階而下。雪地裏她披頭散發,儼然是一個瘋狂的惡鬼了。那築球脫了手,骨碌碌朝我滾過來。我低下頭,看見了我女兒空洞的雙眸。

那不是什麽築球,是妙容的頭顱。”

“我不斷問自己,我的妻子侍奉公婆,晨昏定省,我的兒女勤修術法,秉性仁善。上天何其不公,為何我們要遭受這樣的苦厄?

令姜徹底瘋魔了,她失去了她自己,她甚至生生摳出了自己的眼睛。我親手為她戴上鐐銬,把她關進囚籠。我體會不到時間的流動,每一個日夜於我都像一場結束不了的噩夢。如果人生是一場噩夢,那麽活著還有什麽意義?我日復一日坐在她的囚籠前,看她對我嘶吼。我甚至沒有辦法顧及深兒,他越來越沉默,一個人練刀,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

下人回稟府裏鬧鬼,雪地裏常常有小孩兒的血腳印。大家都在猜測是不是妙容回來了,我半夜起床,去尋他們說的血腳印,我什麽都沒有找到。妙容在怪我麽?怪我沒有保護好她。我怔怔地,在凜冽的霜風裏站了一夜。

阿父的隨從又來了,再次逼迫我殺令姜。我提起刀,殺了這個隨從,命人把他的頭顱送往別業。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我想。

於是我把令姜關入了祖宗地堡,整理行裝,命人備馬,帶上深兒,朝抱塵山出發。

‘大宗師,救救我們。’我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乞求大宗師的寬恕,“所有過錯我願一力承擔,求大宗師慈悲,救救令姜和深兒。’

白發白須的老人許久沒有說話,我仿佛等了千萬年那麽久,終於等來他的嘆息。

‘你承擔不了。’

仿佛有海水無聲地將我淹沒,我全身冰冷。

‘那個鬼怪來自瑪桑西難陀,同抱塵山和你們的祖先有大仇。當年事出緊急,決明情急之下,將黑棺置放在你穆家。你們本應遵守承諾,守護秘藏,可你們放他出了棺。’無渡嘆道,‘他的術法是‘疫癘’,施術時,釋放無數‘血垢’,沾染者全身潰爛,骨頭盡化,然而偏偏不至於死,竟可苟延殘喘十數年。我所見最長存活時間,整整達到了二十年。他不附身,只同你的妻子結契。因為這樣你的妻子就不會死亡,肉身不會腐爛,他可以通過召鬼拘靈術的咒契與塵世相連。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你的妻子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咬著牙關道:‘大宗師,成了惡鬼擺布的行屍走肉,同死了有什麽分別?’

‘你來得太晚了,孩子。我壽數將盡,功法衰微,已無力抵抗那只道行三百年的鬼怪。決明的功法被我封了一半,當年尚且拼了半條命,何況今日?’無渡將他扶起來,‘去吧,去問問決明,可願意收深兒為徒。如此一來,你至少能夠保全你的骨肉。若決明不願意,再把他帶到我這裏來。’

決明長老拒絕了我的請求,大宗師為深兒繡上了惡煞紋身。帶著這個紋身,只要不說話,不施法,鬼怪們便會誤以為他是它們的同類。我們拜別大宗師,離開抱塵山。

連當世唯一的大宗師都無能為力,還有誰可以收伏那只來自西難陀的鬼怪?大宗師說它同抱塵山和我的祖先有仇,到底是什麽樣的仇怨,讓它要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心中哀戚,望著山路下迢迢的江水,竟有了投水自盡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