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恨來遲(二)

百裏決明一整天沒出門,鬼侍敲他的門和窗他都沒反應,貼著糊在窗欞上的綃紗聽裏頭,半點兒動靜都沒有。謝尋微怕他出了什麽事兒,換成師吾念的裝束,直接踹開他的門。裏頭沒有點燈,暗沉沉一片。挑開帳幔,床裏頭空空蕩蕩,被子被蹬到了床腳,連根頭發絲兒都沒有。

師吾念心裏頭立時擰了起來,好端端的,人怎麽不見了?莫不是被鬼母捉了去!蹲下看床底,師尊極為寶貝的金子還在,師吾念了解百裏決明,這廝什麽寶貝都愛往床底下藏,夜夜睡在上頭才踏實。一切物事都原樣擺著,沒有任何蛛絲馬跡,或許是睡夢中被抓走了,師尊睡著了打雷地震都不挪窩。

師吾念眸中陰霾漸起,召來所有鬼侍和奴仆。府宅就這麽大,他曾下令嚴守門戶,鬼母潛進來他們竟然分毫不察!師吾念坐在寶座上,手裏頭轉動青玉筒戒,面上罩了烏雲似的。原本最是溫柔瀲灩的眸光,此刻刀鋒似的讓人不敢注目。底下沒人敢言聲兒,個個縮成了鵪鶉。

忽地初三跌跌撞撞沖進來,“找著了!找著了!百裏前輩就在後院呢!”

跟著初三到後院裏頭看,只見爬山虎卷棚下面隆起了個小小的土包。他走過去瞧,百裏決明躺在土裏頭,和他對上了眼。這傻子挖了個坑,把自己給埋了,剩下一只右手和一張臉他約莫是埋不上,就這麽晾在空氣裏。

師吾念不知道他突然發什麽瘋,左右人沒事就好,分離八年把師吾念嚇怕了,剛剛還以為師尊又遭遇了不測。他平了平心氣,和聲問:“義父,您怎麽了?”

“我死了,別理我。”百裏決明說。

師吾念:“……”

百裏決明想起什麽,又道:“啊,正好你來了,幫我澆最後一抔土。”

師吾念戳了戳他的臉頰,“發生什麽事了?誰惹您不高興麽?”

百裏決明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反正就是心裏頭難受。被一口大鐵鍋扣著似的,悶得慌。他覺得裴真把他給耍了,勾引他,撩撥他,扭頭就回家娶親。他在穆家堡裏想怎麽把裴真抓回來的時候,在師吾念府裏念叨裴真怎麽還不來找他的時候,人家早就抱著美嬌娘睡在溫柔鄉了。對裴真來說,他就是裴真腳下一顆小石子兒,被裴真拿腳一踢,飛得老遠。

他覺得憤怒,比憤怒更多的是難過,滿心滿眼的難過。什麽西難陀,什麽瑪桑族,就算世界即刻毀滅,所有人炸成一把煙花,都比不上裴真成親這件事更讓他悲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更不知道裴真為什麽是這麽個王八羔子。他左右看,師吾念的園子好多木芙蓉,一朵比一朵燦爛,然而他望著這些姹紫嫣紅,只覺得它們全都是狗屎。

他這麽想著,就說出了口:“兒子,你的木芙蓉都是狗屎。”

師吾念:“……”

“把我埋了吧,我不想看到它們。”百裏決明合上眼。

“若義父不喜歡,我著人將它們都摘了便是。”師吾念頭一回弄不懂他師尊了,師尊傲慢、囂張、欠扁,卻從來沒有這麽讓人……一言難盡。他無奈道:“義父遇上了什麽煩心事?同孩兒說說,我為您排憂解難。”

“兒子,”百裏決明睜開眼,輕聲說,“這世間的難題都是解不開的,要不然怎麽會叫做‘難題’呢?人這輩子,就是不停地要和過去的東西做了斷。到蹬腿的時候,就在你和所有人中間狠狠切一刀。所以惡鬼尤其悲哀,明明已經蹬腿了,已經斷氣兒了,還被人世間的東西牽著拉著,升不了天。”

師吾念愣了,“義父,你在說你自己麽?”

“是啊,”百裏決明滿心傷悲,“想斷斷不了,苦啊。”

師吾念嘴角微沉,心裏頭發涼。師尊是什麽意思呢?這世上他最惦念的人,無非就是謝尋微。從前說要為了謝尋微活,要照顧謝尋微一輩子,現在統統成了他的負累了麽?師吾念氣得經脈發疼,低下身,咬著銀牙說道:“你把話說清楚。”

師吾念的碎發垂下來,百裏決明又聞見曾在裴真那兒聞過的味道,心裏頭更淒涼了。

“你用的什麽澡豆?”百裏決明問。

師吾念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這個,按捺著性子回答:“桂花蕊熏的。”

“給我看看。”百裏決明坐起身,土塊嘩啦啦從他身上滾落下去。

師吾念默默盯了他半晌,轉身引他去看澡豆。到了調香的小院,太陽底下曬著一筐筐幹花,濃濃的香味兒在空氣裏浮動。師吾念指給他看一缸雪白澡豆,“按照‘千金方’調的,青木香、真珠、蜀水花各三兩,再加四兩櫻桃、木槿、白蜀葵和桂花蕊,最後冬瓜瓤汁和成丸。香味淡而不艷,是上上品之選。”

“你還往外頭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