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昔我往矣(二)

他這話兒一出,座中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這廝顯然是為了擺脫糾纏,故意說自己是斷袖。生前的百裏決明比如今的百裏決明更加目中無人,他的眼神擺明寫著“哪來的臟東西,離我遠點兒”,讓人一看就來氣。

謝岑關掩著嘴兒嘖嘖慨嘆:“老前輩,看來你生前朋友也不多啊。”

裴真輕飄飄睨了他一眼,謝岑關連忙做了個封口的手勢。

裴真沒有同師尊說他並非真正的百裏決明這件事兒,師尊喪失了生前的記憶,總覺得哪裏有蹊蹺,或許告知師尊真相並不是一個好選擇。裴真望向師尊,這家夥打看見生前的百裏決明開始就眉關緊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目光轉向那青衣郎君,這個男人眉目溫和,儀態從容,嘴角帶一抹嫻雅的笑意,看起來比他的弟弟好相處很多。裴真覺得有趣,看來這位青衣郎百裏渡,便是無渡爺爺年輕的時候了。

百裏渡出來打圓場,“我家阿弟年輕,說話不仔細,還望各位多多擔待。”他的話兒說得駕輕就熟,一看就沒少為他這倨傲的弟弟收拾爛攤子。

族長也替他們說話,“二郎君就是這麽個性子,你們莫再打趣他了。二郎君看似不近人情,醫術是一等一的好。多虧了他,孤這三十年的頭風病才痊愈啊。”

有族長撐腰,底下賓客自然無話可說,話頭又轉回般遮麗成年禮上頭。百裏家的兩兄弟在角落裏落座,無人在意。百裏決明坐在台階上頭,一聲不吭地抱著手臂遙遙望著他倆。青衣的百裏渡性子溫和,隨遇而安。他的胞弟和他一點兒也不一樣,與瑪桑的宴席格格不入,即便沒什麽表情,也能看出這家夥眉宇裏的不耐煩。

兄弟倆坐在經堂的最角落,身後是一張蓋著紅布的供桌。百裏決明忽然瞥見,桌沿垂下的紅布後頭伸出一只藕白的手。那手皓白勝雪,骨相又纖細,一看就是只女人的手。那手戳了戳玄衣青年的後腰,青年沒反應,那手鍥而不舍,又戳了幾下,青年似乎終於忍無可忍,拿了盤燒雞,悄無聲息地遞到供桌底下。

過了半晌,紅布下遞出一碟骨頭,青年面無表情地把骨頭放回小案。桌下的人似乎沒有吃盡興,又戳了戳青年。青年擰著眉回頭看了看,給她遞了好幾回吃食。案上佳肴兄弟倆一筷子都沒動,凈被桌下那個人吃光了。第三回 被騷擾的時候,青年打定主意不理她了。那手停在空中半晌,好像惱羞成怒,狠狠在青年屁股上擰了一把。

百裏決明看見玄衣青年臉色一寸寸變黑。

青年站起身,行禮道:“在下不勝酒力,先行告退。”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知曉這人脾氣不好,族長不管,其他賓客發了幾句牢騷便罷了。反正是中原來的人,在瑪桑借住一段時日就要回中原的,同他們沒關系。百裏渡頗為無奈,趁沒人注意,微微俯下身,輕聲說了幾句話兒。

他的嗓音放得很輕,沒有人聽見,只有作為旁觀者的百裏決明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的口型。

他說的是:

“阿蘭那,莫要胡鬧。”

那一瞬,百裏決明的呼吸窒了一下。

桌子底下的偷吃女人,是阿蘭那麽?

似乎所有舞女賓客都離他遠去,視野裏只剩下供桌紅布依舊清晰。他走到供桌邊,底下那只手再沒伸出來了,她好像很聽百裏渡的話兒,乖乖不再胡鬧。百裏決明蹲下身,遲疑著掀開紅布。供桌底下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般遮麗沒有看到的東西,他們也看不到。即使知道這一點,他還是忍不住掀開這紅布,他很想看一看,那個鍥而不舍跟在他身後的女鬼,生前到底長什麽樣子。

他們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淵源?

堂上歌舞停歇,有奴隸捧著一支羽箭膝行獻給族長。

“這是今日比箭勝出的郎君。”奴隸細聲稟告。

族長夫人端詳羽箭,目光劃過羽箭末梢鐫刻的名字,紅艷的嘴唇勾起,笑道:“又是這個孩子,每回寨中比箭,他總能勝出。聽說去年還跟隨騎手出戰,清除了王寨背面的鬼域。雖則奴隸出身,卻頗有能耐。不若給他個恩典,讓他侍奉王女成年。”

般遮麗低眸笑,掩住眸中鋒芒,“孤剛剛已經下令,從排隊的兒郎中挑選侍寢的人,珠夫人要叫孤食言?”

“那些兒郎豈配得上瑪桑的長女?”珠夫人請示族長,“王君,你意下如何?”

“般遮麗,你母親是一番好意。”族長顏色不悅,“日後要喚母親,你生母早逝,若非阿珠,何有你今日?成年了,要識大體。”

般遮麗從善如流,“王父說的是,般遮麗謝過母親。”

謝岑關在旁邊看得咂舌,“彈丸之地,人也分三六九等,還要如此爭權鬥狠,活著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