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昔我往矣(四)

裴真輕輕觸碰百裏決明的頭發,“前輩怎麽了?”

這家夥在箭台上發了一炷香的呆,遠方墨綠色的山脈起起伏伏,群山擁擠著逶迤而行,偶爾可以看見陰木寨和陽木寨的濃黑的瓦片,陽光明滅下折射出燦爛的光。天女已經走了,抱塵山和中原仙門都撤回了虛門。王寨前的草地空空如也,徒留下馬匹踐踏的痕跡。有懵懂的小孩兒赤著腳丫子拾撿遺留的箭矢,拿回家當柴火燒。

謝岑關盯般遮麗去了,留裴真在這兒照料百裏決明。

百裏決明眺望遠天孤單的浮雲,說:“沒怎麽,心情不好。”

裴真眯起眼睛,問他:“方才想起什麽了麽?”

百裏決明下意識否認:“沒有,就是心情不好。”

裴真捏他臉蛋子,“撒謊的前輩不乖,小心我罰你。”

“嘁,你怎麽罰我?”百裏決明別過臉,“看到了點兒惡童的記憶罷了。”

從進入般遮麗的記憶開始,他就總有一種要大難臨頭的感覺。他不願細想,記憶深處仿佛有一個恐怖的深淵,裏面有許多東西拼命想要往外跳。他看到了生前的自己,還看見了活著的阿蘭那,可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望著那個玄色衣裳的冷漠青年,總覺得是另外一個人,另一個陌生……但又熟悉的人。

百裏決明忽然問:“裴真,你覺得……那個‘百裏決明’和我像麽?”

“前輩為何突然這麽問?”裴真外頭看他。

“我總覺得我和他不像,”百裏決明盯著自己的手掌,“他醫術那麽厲害,我什麽都不記得了,種十棵草藥,七棵會死,剩下三棵是尋微幫我照看的。人體穴位、草木藥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和他,真的是同一個人麽?”

他越想,心越慌。如果他不是百裏決明,那他是誰呢?

他睜大眼睛,滿眼驚慌失措,這是裴真頭一次看見他這個模樣,記憶裏的師尊永遠驕傲得意,胸有成竹,他從未如此張皇,像一個迷路的小孩。

裴真看著他,心裏頭悶悶的。

他摸摸百裏決明的腦袋瓜,說:“不要再想了,前輩生前究竟是誰,又有什麽關系呢?”

裴真拉起他的手,輕輕親吻他的指尖。陽光灑落他的眉宇,他眼角眉梢自帶一種魅人的媚。穿著衣服的時候是個謙謙君子,脫了就是個妖精。突然來這一下,百裏決明手一抖,連心尖兒都在發麻。裴真靠近他,用鼻尖碰他的鼻尖,旖旎的氣息升騰,百裏決明心裏頭無名的痛楚漸漸遠去。

裴真和聲細語道:“前輩生前是抱塵山的長老,還是一縷無名孤魂,是男是女,都無所謂。前輩也無須追究往事,等諦聽完天音,找到治病的方子和轉換純陰命格的辦法,我們就離開此地。到那時,前輩只需想如何同我過日子……”

喻聽秋和穆知深都已肌膚相親難分彼此,想來真是頗為嫉妒。裴真唇畔的笑影兒逐漸加深,聲音也越來越低,手向下挪動,停在百裏決明臀尖,還輕輕捏了捏。

多麽溫柔熨帖的話兒,偏教這小子的色性煞了風景。百裏決明原先還感動著,現如今只想一腳把他踹開。忍無可忍,百裏決明道:“小子,不要著急,回了潯州,爺定會好好辦你。”說完還嫌不夠,又補充,“狠狠地辦!辦他個昏天黑地!”

百裏決明一面惡狠狠威脅他,一面轉身跑了。裴真笑意盈盈,提步跟了上去。

天女東奔,瑪桑上下震動,偏生中原仙門占地廣大,人多勢眾,瑪桑壓根沒法子同人家對抗。中原和瑪桑的關系日趨緊張,許多在中原做生意的瑪桑人都被驅逐了回來,源源不斷的衛隊被派往邊境線,提防可能的入侵。

各個寨子的頭領騎著馬到王寨來商議,王君同大家夥兒坐在紅線毯上唉聲嘆氣,一個法子都拿不出來。瑪桑有學術法的人,般遮麗就是一個,還頗有天賦,若同百裏決明面對面,說不上誰能贏。可是並非所有人都像般遮麗,瑪桑享受天音的恩澤太久,很多人連馬背都爬不上去。

眼看瑪桑大祭將至,這是瑪桑最重要的節日和儀式,傳承千年之久。天女是西難陀天音的靈媒,年年大祭都由天女祈禱。如今天女都沒了,大祭如何舉行?老爺們面面相覷,都是如出一轍的灰敗臉色。

十月,前往西難陀朝聖的聾者回來了。他去西難陀花了五天五夜,回到瑪桑又花了五天五夜。王君和各寨首領齊聚經堂,目光聚集在那個佝僂的老人身上。

般遮麗向他打手勢:“天女東奔,天音要我們如何應對?”

老人在地上鋪開筆墨,大家紛紛湊過臉兒來看。只見他細筆勾畫,一朵怒放的蓮花在他筆下成型,蓮花中心坐著一個白凈的童子,疊手闔目,小小的面龐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