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歲歲年年(一)

下雨天,雨滴淅淅瀝瀝落下屋檐,在青磚地上織出密密麻麻的針腳。行人掩著頭走路,車馬碾出一路水漬,轔轔而過。雨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小販都收了攤,街道上空曠。抱塵山下卻熱鬧,從山門到腳下,一道階上站一個人,還有人拖家帶口,自己在山階上搭了個棚子,支了個躺椅,一面等一面睡覺。

“你來看什麽病?”有人撐著傘閑聊。

被詢問的人滿臉通紅,羞赧道:“不舉之症。”

“這病謝宗師能給你看嗎?”那人狐疑。

這人泫然欲泣,郁郁道:“不知道,我為治這病花了一半家產出去。此番當真是走投無路,只好來求謝宗師。”

抱塵山謝宗師一年只開診一次,每次開診為期七天,日日人滿為患,隊伍直直能從山門排到山腳坊市。山階兩旁,金燦燦的忍冬花粲然盛放,恍若螢蟲棲於葉間。聽說一百年前,抱塵山還是焦土一片,如今一半的山頭都種滿了忍冬。兩人站在油紙傘下,眺望雲霧朦朦的山巔,不由得想象,這謝大宗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人間一百年,已換了一代人,大多數往事洇散在了風中,只有些許奇聞軼事仍舊口耳相傳。人群裏竊竊私語,絮絮叨叨,說起一百年前,人間惡鬼橫行,抱塵山師徒歷經千難萬險,從西難陀帶回天音的旨意。姜氏當仁不讓,繼承瑪桑的傳統,定時派遣聾者聆聽天音,按照指示尋覓靈媒完成大祭。如今江左仙門,姜氏一族主導祭祀,首屈一指。又說那師徒之中,師父為了超度天下陰魂,獻祭血肉,徒弟泣別尊師,繼承師命,懸壺濟世。

人群之中的老人搖頭晃腦,“這師父啊,就是抱塵山上任丹藥長老,百裏決明。而這徒弟,便是如今抱塵山的主人,大宗師謝尋微。”

“別扯閑天了,輪到你了,還不快去!”有人催他。

老人茫茫然擡頭,便見一個童子恭恭敬敬朝他作揖,請他入山門。隨童子而去,一路忍冬芬芳,藥草的香氣與雨後濕潤的氣息交雜在一起,別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味道。曲徑深處,柵欄圍出一片安靜的小院,葡萄棚上藤蔓絲絲縷縷倒掛著,向左望去是一座小竹樓,透過茜紗窗,似有許多書籍排列其中。當頭是一座茅廬,門扉大開,一個眉目清雅的青衣郎君席地而坐。

郎君向童子頷首,嗓音若清泉流淌,“今天這位老丈便是最後一個了,請其他病人明日再來吧。”

童子細聲道是,躬身後退。

老人上前下拜,“參見大宗師。”

“客氣了。”青衣郎君溫聲道,“在下並不過問仙門內務,當不起‘大宗師’的名號,老丈喚在下先生便好。”

謝尋微診完病,讓童子送老人下山。彈指一揮間,一百年匆匆而過,師尊孤身奔赴鬼國的背影仿佛猶在眼前。天光已經收斂,夜色靜謐降臨。他到後山去,繼續栽種他的忍冬花。焦土植物難以生長,他花費了一百年的時光潛心改善土壤,忍冬花僅僅種了一半。他將樹苗栽進土裏,夕陽拉長了他的影子,靜靜拖在身後。

一百年來,他聽師尊的話,回到抱塵山,潛心修煉。他在後山找到了一處背風的陰涼山洞,開辟成石室,安放冰蟬玉棺和師尊留下的肉身。六瓣蓮心給予他溫暖,也給了他道法上的助益。經脈比往日要更加通暢,靈力運轉暢行無阻,他的進益遠比他人要快。每當打坐結束,胸口熨帖的溫度總讓他想起師尊。師尊的胸膛那樣滾燙,像有太陽棲在他的身體裏。謝尋微撫著胸口想,如今六瓣蓮心在他體內,算不算師尊的一部分仍陪著他?

日復一日潛心修煉,他的風法臻於大成,功體維持他不變的容顏,一如曾經的無渡爺爺和真正的百裏決明。仙門百家對他頂禮膜拜,他成為了抱塵山新的大宗師。

他在山上建起了茅廬,竹樓,還有無渡爺爺曾經的葡萄棚。他在山巔種了榕樹,等它長大,他就可以在下面安個秋千。以前的時光好像又回來了,每一幕景象都與從前重合。他無休止地回憶月光下師尊背著他回藥園子,屋檐底下他們一起把雙腳浸沒在紅漆木盆,藥草的芬芳沁透心房。

可惜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他怕時間過得太快,他還沒有種滿忍冬花壽命就走到終程,又怕時間過得太慢,師尊的歸來遙遙無期。心裏終究還是藏著希冀,因為師尊是那樣一個守諾的人啊。他回到茅廬,靠在窗邊眺望漫山忍冬。燈影罩著他,暖暖一層金色。陰涼的庭院,唯有一人一影一茶。不知為何,他總有種被脈脈注視的感覺,仿佛師尊從未離開。

時光恍若飛鳥,一去不回,故友的消息越來越少。他聽聞穆知深終身未娶,從陽夏穆氏旁支挑了個小孩兒手把手教導,讓他成為穆家的接班人。他又聽聞喻家敗落,遣散家仆,百年喻氏,土崩瓦解。袁氏倒還在苟延殘喘,只是越發沒了音信。百年來,江左仙門人才輩出,倒是有不少中下流仙門聲名鵲起。唯有姜氏執掌祭祀,從未落過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