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憶

夜裏燈光昏暗,小小的瓷碗如一片平靜的湖。

湖面瑩白,沒有絲毫波瀾,卻也無一點生氣。

這是一碗米湯。

潔白的米粒經過數次洗滌,米香已經被洗去了大半,最後一次的米湯接近半透的晶白色,看起來純潔無比,對脾胃虛弱的人有助益。

然而,夜嶼眸光淡淡,對這每日都要喝的米湯,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輕嘆一口氣,伸手端起瓷碗。

微濃的米湯跟著晃了晃,平靜被打破。

夜嶼皺起眉來,他不喜歡與任何食物交互。

不願看,不願聞,不願嘗。

他閉了閉眼,瓷碗逼近唇邊,微微傾斜入口——米湯幾乎沒有什麽味道,但他依舊嘗出了米粒的生味,頓時面色一僵。

夜嶼立即放下碗,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口米湯灌入喉嚨,順流而下到胃裏。

胃裏一陣翻騰,似乎對這入侵的食物非常反感,再次反酸,讓夜嶼難受無比。

夜嶼不想再碰那碗米湯了。

他轉身走開,沐浴的熱水早已備好。

夜嶼索性借此分散一下注意力,於是便寬衣踏入水中。

水裏也放了不少草藥,按照白神醫的方子配的,時常浸泡可保他在不進食的情況下,依舊有充沛的體力。

夜嶼一向不喜歡熱水,於是樊叔每次用熱水熬成藥後,都要放涼了才能給夜嶼使用。

如今已經入秋,夜嶼浸入冷水中,卻絲毫不覺得冷,他靠著木桶,靜靜閉上眼。

忽然想起一雙月牙般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溫聲問他:“是不是不合胃口?”

對於夜嶼來說,確實沒有什麽合胃口的東西。

或者說,他本來就沒有任何胃口可言。

他腦海中浮現出今夜,尹忠玉吃飯的情景。

他用筷子夾了一塊三杯雞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夜嶼看著尹忠玉滿臉享受的樣子,眼皮跳了跳。

真的如此美味?

夜嶼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盤子。

滿滿的一盤,三杯雞、煎蛋、蔬菜和米飯,擺得十分精致,還未曾動過。

進食的念頭才一出現,胃裏立即提出了抗議。

夜嶼不得已將餐盤推開,讓給了尹忠玉。

沉吟了片刻後,夜嶼緩緩從水中站起,幹巾簡單擦了擦,便套上中衣,走到床榻邊,躺了下去。

時至半夜,月光靜靜流淌,整個都督府寂靜無聲,夜嶼沉默地躺在床上,輕輕閉上眼。

……

他已經快想不起上一次正常進食,是什麽時候了。

那時候的他,還是個孩子。

他自小喜歡舞刀弄劍,父親疼愛他,經常手把手地教他。

每當他有了進益,父親便會帶他出去吃好吃的。

但他父親總是公務繁忙,時常急匆匆地出去,又風塵仆仆地回來,可就算回得晚,也會順手給他帶點零嘴,有時候是蜜餞,有時候是糖葫蘆,有時候是糖人。

父親一身緋紅公服,看起來精神抖擻,挺拔英武,他總是笑呵呵的:“猜猜爹今日給你買了什麽?”

小小的夜嶼每日都坐在院子裏,緊緊盯著門口,盼著父親下值。

可後來,他再也盼不到父親了。

腦海中的畫面變得模糊起來,周圍陡然暗了下去。

他的嘴被母親牢牢捂住,母親手指顫抖,將他的臉頰捂得生疼。

她嘴唇靠近夜嶼的耳朵,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氣音說道:“千萬別出聲……”

外面一片混亂,尖叫聲,求救聲,呻吟聲不絕於耳。

夜嶼靠在母親身邊,母親摟著他小小的身子,兩人皆渾身僵硬,驚懼交加。

男子殺意騰騰,他身著緋紅飛魚服,腳踩金邊黑靴,一腳踏在一個家丁的胸膛上,那家丁吐出一口血來,一命嗚呼了。

男子大喝一聲:“給我搜!不能有任何漏網之魚!”

“是!”其他人齊聲應和。

……

夜嶼眉宇蹙起,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坐起身來。,背後涼透。

天還未亮,黎明前最是黑暗。

-

翌日。

夜嶼一早便踏入了錦衣衛指揮司。

“大人!”尹忠玉步履匆匆地迎了上來。

夜嶼擡眸,看了他一眼:“何事?”

尹忠玉神色有幾分焦急:“宮裏送了個人來……僉事大人不知道如何處理,正等著您示下呢。”

僉事吳巖山,算是錦衣衛指揮司的第三號人物,一向是夜嶼的得力助手。

連他都處理不了的事,恐怕有些棘手。

夜嶼淡聲:“去看看。”

尹忠玉連忙帶路,請夜嶼入了正廳。

正廳之中,眾人正襟危坐,氣氛劍拔弩張。

吳僉事與皇帝身邊的柳公公兩相對峙,誰也不肯讓誰。

吳僉事:“柳公公,這錦衣衛指揮司乃朝廷重地,怎能將女子留在這裏?”

柳公公雖然是個太監,但好歹是皇帝身邊當差的人,他挑了挑眉毛,居高臨下道:“這可是皇上的旨意,特意讓老奴將這廚娘帶來,賞給夜嶼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