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鑿空者

河西走廊被祁連山和北山所夾,北山顧名思義,在河西之北。與連綿如天的祁連不同,它是斷斷續續的,在張掖郡這一段,叫做“合黎山”,據說古老的《禹貢》中都有關於它的記載。

這道山脈擋住了北方幹燥的風,山脈南面是富庶的張掖郡,原野平坦空曠,綠洲上的農田阡陌相連,炊煙裊裊,裏閭間雞犬相聞。

而合黎山以北,則是截然不同的風景:綠色變得稀罕,映入眼簾的是無邊戈壁,茫茫四野荒無人煙,只有天上閑雲陪伴著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在這人跡罕至之處,烈日灼烤之下,一人一馬艱難跋涉在沙漠邊緣。

無力地坐在馬背上的人,正是第八矯,一個月前,他去武威郡聯絡竇友,才知道竇氏已被老朋友劉隆擊走,第八矯不願辜負使命,遂帶著數十騎試圖穿過隴右控制的張掖郡,前往竇友可能逃往的酒泉——酒泉太守梁統也可能投向魏軍。

可即便他們再三小心,還是受到了隴右羌胡騎的追擊,渡過石羊河時遭遇伏擊,屬下幾乎死傷殆盡,第八矯只能帶著少數人繼續向西亡命。

他們已失向導,這之後一個月,就在武威、張掖北部徘徊,有時甚至都說不清到底在何處。幸存手下或因受傷掉隊,或對前路無望自己跑了,眼下只剩下第八矯,以及為他牽馬的美稷少年。

少年名叫“高武統”,當初第八矯提出西行,正是他第一個站了出來,放了豪言。

如今使團蒙難,幸虧高武統射得一手好箭,能用所剩無幾的箭矢獵獲沙鼠鳥雀,持環刀劈了枯死的胡楊木為燃料,二人方能勉強充饑。

白天太過酷熱,他們只能晝伏夜出,睡醒的時候,第八矯也會與高武統閑聊。

“當初我說要效張騫之志,沒想到一語成讖,你我真成了張騫和堂邑父啊!”

高武統就不樂意了,放下了一直啃著嘬味道的小雀兒爪子,說道:“刺史或是張騫不假,但別拿堂邑父那胡兒來與我相比,我祖上都是正兒八經的諸夏之民,絕無半點胡人血統,在吾等西河美稷,說一個人是胡兒,相當於罵他是野種,要挨刀的!”

他與第八矯說起過在美稷的生活:少時就和一群孩子玩竹(木)馬,還與並州刺史郭伋有過點故事。

“每次吾等騎竹馬在城門口等他,就總有果子吃。”

只是後來邊塞大亂,匈奴在胡漢引誘下南下劫掠,在美稷造成了駭人聽聞的屠殺,逃出來的美稷少年深狠胡虜,小耿征兵時,便多加入了並州兵騎。

高武統臉被太陽曬得通紅,卻頗為驕傲地說道:“再說,我也不是刺史的奴仆,只是臨時聽你調遣,我的上司,還是耿將軍。”

這邏輯無懈可擊,第八矯笑道:“若吾等能生還,定會將你的功勞,告知魏王……論及天下時,他常提‘武統’一詞,肯定會很喜歡你。”

“不對。”

第八矯卻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話:“雖算不清今日是幾日,但已過五月初一,魏王,已經是武德皇帝了!”

想到這,他又生出了無窮的氣力來,天色剛蒙蒙亮,就催促著高武統起身,乘著清晨的涼快再走幾程。

為了躲避追兵,沙漠中跋涉速度極慢,慢到每天都不一定有三十裏,更何況,疲倦的不止是人,還有馬。

當他們翻越一個繞不過去的大沙丘時,連馬兒也累倒了,高武統一貫愛馬,即便缺少水,都要用沙子給愛馬沐浴,此刻卻在輕撫它的脖頸和鬃毛許久後,一狠心,舉刀殺死了它!

然後就面無表情地割起了肉:“能獵到的野獸越來越少,這馬肉或許便是吾等最後的食物。”

第八矯只在吃完馬肉後,瞧見高武統捧著黃沙掩埋剩下的馬屍,一邊埋,一邊悄悄擦淚。

當他回頭發現第八矯在心有戚戚地看著時,索性不客氣地說道:“使君眼下已欠我四匹,不,五匹河西大馬了!”

他們離開新秦中實在太遠,現在回頭早就來不及了,第八矯只能認準西方,不斷前進!

他即便再落魄,連攜帶的黃金都丟了,手裏的五色綬帶節杖都不曾扔掉,而懷裏甚至還揣著第五倫所制的河西四郡守印。

“向導與吾等失散前說過,只要合黎山消失,就意味著酒泉將至!”

而等到合黎山當真走到盡頭時,前方地平線上,卻出現了一道綿延的長城,如同蜿蜒長蛇,它爬過荒蕪的戈壁,阻擋流動的沙丘,在白花花的鹽堿灘邊駐足,又躍上陡峭的高台——那是一座烽燧!

這便是張掖、酒泉交界處的漢長城,漢武帝時所修,隸屬於一個叫“肩水金關”的都尉,放眼望去,盡是黃色的夯土長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據說它一直綿延到居延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