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逆流

回憶往昔,小禾覺得自己早該知道的。

她想起了重回巫家的那天,她將林守溪趕到門外,準備沐浴更衣,走過書案時,看到某本書頁中似夾著紙,等她沐浴出來時,發現那紙又消失了,她當時並未太放在心上,以為是林守溪取走的。

聯想到那個雪夜,她隱約聽到了慕師靖的聲音,出於困乏,她並未起身去看,次日清晨她詢問林守溪,林守溪矢口否認,她也只以為是幻覺,沒放心上。

如今回想,一切都串聯起來了,自雲空山始,慕師靖就始終跟在他們身邊,唯她不知。

她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地牢中慕師靖屈腿靠墻,斜望穹頂的憂郁眼神,想起了妖煞塔時,林守溪先給她講了不死國的故事,卻在一天後才起三界村的事,想起了他們的遮遮掩掩,想起了他們的欲還休……

或許她早就從這些蛛絲馬跡中覺察到了,只是她始終沒有或不敢往那個方面去想,她曾以為這是信任,今日才明悟,這不過是逃避。

當真相浮出水面,在這個刹那,過往的一切也成了水面上的浮光掠影,變得不可捉摸,她忽然覺得,在他們未曾相逢時,彼此的愛是充盈的,它在相逢時抵達圓滿,卻又在全力把握時失衡。

在地牢中,她對慕師靖只要林守溪活著,哪怕三妻四妾她也能接受,這是真的,這在重逢後被她矢口否認也是真的,古人常言欲壑難填,欲望本就是無窮無盡的深淵,它就像是一棵樹,自以為枝繁葉茂,實則依舊會不斷萌發出新芽。林守溪也一樣。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愛被倫理阻斷,又或者它從未斷裂,自己只是他愛而不得後失衡的投影,她並不是那棵樹,反而是新抽的枝葉。

人對於他人的愛,很多時候源於自身的壓抑與克制。

她的童年一點也不美好,野獸嗥叫是她日夜傾聽的曲,深山老林是磨礪她成長的石,世人眼中的大好風景於她而言是殘酷的,她看到雪時只能想到匱乏與寒冷,看到潭水時只能想到裏面深藏的怪物,她有著與生俱來傾國傾城的容顏,卻似空谷幽蘭,只能孤芳自賞,關於‘風情’,她也只在為數不多的典籍中窺見一二。

她驚艷於林守溪的溫柔與真誠,驚艷於慕師靖的瀟灑與清艷,驚艷於楚映嬋曼妙絕倫的軀體和與生俱來的仙子風采,這本是對自我的依戀,因為十余年的壓抑而投射到了他人身上,於是她們變得如此耀眼,耀眼得足以將她照亮。

在楚門的兩個月裏,她也貪戀起了與大家在一起的生活,並心安理得地耽溺其中。這種貪戀讓她害怕,因為在世俗的道德秩序裏,她們若要永遠在一起,方法只有一個……她羞惱於這個荒唐的想法,也覺得林守溪沒這本事與膽子,於是她提出了要回巫家,她想從中抽離出來。

這次巫家之行,與其是回鄉,不如是逃離。

可她終究沒能逃開。

在看到信的瞬間,她心裏竟沒有太多的悲傷,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之感。

慕師靖躺在地上,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眸,她剛剛從夢中蘇醒,意識還昏昏沉沉,她隱約記得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裏別無他事,只是一直在喝水。

“小……禾?”

慕師靖不知道她為什麽哭,是因為自己昏睡很久,她以為自己死了麽……

小禾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抱在懷裏,抱得很緊很緊,慕師靖驀然睜眼,她貼著雪發少女溫熱的脖頸,感受著她身軀的嬌軟與纖瘦,小禾似乎在哭,微微戰栗的身軀裏,她前所未有地怯弱。

“小禾,我……我沒事,別哭了。”慕師靖輕拍她的後背,安慰道。

小禾不話,只是抱得更緊……她好像很害怕。

慕師靖不明所以,仰起頭,對上了林守溪的臉,林守溪像是很吃驚,吃驚得雙目空洞,那張清秀絕倫的臉也失去了神采,楚映嬋立在林守溪的更後方,青絲白裙無風而飄,她的裙袂明明是那樣潔白,卻顯著莫名的灰暗。

林守溪木然地立著。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性,唯獨沒有想到小禾會這樣回答。

他聽著小禾的哭聲,知道她真的知道了。

他沒有任何辯解的理由。

楚映嬋立在他的身後,道心飄搖,她又想起了當初神域離別的一幕,她本該是降妖伏魔的仙子,卻親手摧毀著這一切,她曾有無數次補救的機會,卻放任其錯過。無法盡興時的歡好反而是最盡興的,她迷失其中無法自拔,現在悔之已晚。

灰殿陷入了寂靜。

穹頂的光落到他們身上,卻無法照亮任何人。

谷小如坐在魁首鼉龍之頂,遠遠望來,興意闌珊。

“不該是相愛相殺的畫面麽?怎麽……這麽安靜?”谷小如自言自語著,她低下頭,看著小腹處匕首留下的傷口,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