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山酒釀

太子的禦座被安排在可汗左手下方的位置,辛薩以左為尊,除去閼氏的座位,辛鈐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一直到辛鈐與少年落座其中,可汗都沒有再將視線落過來,只是不斷仰頭飲酒。

幾口烈酒下肚,可汗大手一揮,叫歌舞宴開,伴樂聲傾瀉而出,場中央留給了環肥燕瘦的各色美人兒們。

身著水波裾群翩若蝴蝶的十位清麗佳人魚貫而入,柔絹曳地,團錦琢花,伴隨著柔和的胡笳琴音翩遷起舞。

金戈提著暖熱的酒壺來到辛鈐身後,略帶遲疑道:“殿下,可汗大王賜的春山酒,暖暖身子。”

辛鈐面色如常,擡頭對上金台之上可汗莫名的眼神,右手撫左肩,低頭行了個謝禮。

男人從金戈手中接過酒壺,神色無異。但長久侍奉他的金戈卻有些心驚,他能看出男人此刻風雨欲來的心情。

從溫水中取出的青玉色陶瓷酒壺還泛著暖意,入手仿佛一塊特質的養人溫玉。

“拿著。”

辛鈐叫第二聲時,燕澤玉才從怔愣中回神,神思不屬地望向身旁。

沒等他反應,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個圓潤的酒壺,裏面的酒液晃蕩,像是拿了個什麽活物。少年有些驚到,差點沒直接丟了出去。

辛鈐警告似的淡淡看了他一眼,黑瞳靜若沉水,莫名的,燕澤玉心中紛繁復雜的思緒也跟著驟然沉澱。

手中的小酒壺終究是拿住了。

燕澤玉垂頭盯著手中的酒壺看了片刻,舉起來,詢問道。

“不喝嗎?還是溫熱的。”

辛鈐並未回答燕澤玉的問題,視線也移開,沉默望著雪場中央起舞的絡裳裙裾,右手放在沉木小桌上,指尖點動,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嗒嗒’聲。

燕澤玉的視線隨之落到男人骨節分明的手上,愣了半晌,忽然心靈所致。

——這是給自己暖手用的?

少年指尖收緊,懷中明明溫熱得恰好的酒壺竟有些燙手。

歌舞升平,雲裳紗衣隨琴音飄飄裊裊,香肩半露,冰肌玉骨的撩撥,端得是令人眼花繚亂的糜爛。

胡笳琴聲原本空靈浩瀚,但為了迎合可汗喜好,硬是吹出了嬌柔纏綿的靡靡之音。

可在座無一人提出異議,所見皆是拍手叫好如癡如醉的神情。

“不應該帶你來的。”

辛鈐忽然道,格外低沉的聲線夾雜在妖嬈的琴音中,有些失真。

燕澤玉有一瞬間並未理解辛鈐話語中的意思。

過了片刻才猛然朝男人的方向看去。

大抵是看到金台上可汗的注意力全數放到了佳人艷舞上,辛鈐短暫地卸下偽裝。

那張刀削的臉一半隱沒在陰影之下,絲毫笑意也無,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生冷得近乎瘋狂。

燕澤玉這才發現,辛鈐的眼睫其實很長,直刷刷的,下斂著擋住了那雙寒潭似的眼,其間波動的情緒藏在濃厚的霧氣後,看得不甚清晰。

“無論你帶不帶我來,但遲早有這一天的,不是嗎?”跪也跪了,脊梁彎折過。少年反倒豁達許多,抿唇笑了笑。

他不清楚辛鈐為何會選擇跟他這個拖油瓶似的大晏遺孤結成盟友,但辛鈐似乎並不喜歡他這個可汗父親,甚至隱約敵視。

這樣就足夠了。

燕澤玉撥開酒壺上的紅木塞,在辛鈐面前的青玉夜光杯中斟滿了酒。

都說溫酒瓊漿飄香十裏,這陳釀上品的春山香酒更是芳香襲人,雖是高度烈酒,可聞上去卻更像是春日晨暄時溫煮的清茶。

濃郁卻不沉悶,凜冽卻不疏離。

“其實春山酒最負盛名的品法不是水浴溫煮。”

回憶是塵封竹簡中刻刀提按,一筆一劃印上去的圖案,翻閱吃力,收放難捱。燕澤玉盯著夜光杯中清透的酒液,似乎從微蕩的漣漪中看見了誰的影子。

“春山酒產自江南北部的春暉山,那裏有滿山嬌嫩欲滴、風過如細雪飄落的桃花林,水暖風柔之時,采集半開的桃花花瓣釀酒,埋於桃樹林下,待到雪滿山時挖出,反復提純數十遍,再返還酒壇,冰凍於積雪之下三日,涼酒入喉,沁人心脾,如度春日。”

少年明朗如泉的聲線似乎與誰的重疊在一起。

就連燕澤玉自己都驚訝,原來一字一句都如此清晰,從未忘懷。

“你去過江南?”

大晏國土遼闊,晏國京畿都城位於北方地帶,距離江南水鄉不可謂不遙遠,照例說,養尊處優的八皇子大抵是沒出過遠門的,更別說南下江南了。

“沒去過。”燕澤玉搖搖頭,繼而道:“這些都是我大哥告訴我的。”

辛鈐眼底劃過一抹了然。

燕澤玉口中所說的大哥應當就是大晏太子——燕瀾延。

傳聞中,燕瀾延與其幕僚葉漣,算得上大晏朝堂上文武大臣中的清流,昏聵君王丟下的爛攤子幾乎是由他們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