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異族

一個茶盞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楊果猛一擡頭,老眼已是通紅,濁淚滾滾而下。

“你說什麽……裕之兄……”

“遺山先生與世長辭了……”李瑕鄭重行了一禮,道:“晚輩明知遺山先生時日無多,卻瞞著此事,將楊公帶離北地,對不住楊公。”

楊果與元好問交好,李瑕聽白樸提過。

元好問曾兩次及第,金興定五年進士及第、與敬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詞科登第、與楊果同榜。

楊果與元好問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鄉,且政見相合,皆以金國遺民自居,交情極深。

白樸這次南下,先去了開封,彼時楊果正被鉤考,他才又轉道亳州。

李瑕當時特意去見了白樸,除了請他與敬鉉交涉,也商議了送走楊果之事。雙方的意思都是當此時節,保楊家性命要緊。

包括敬鉉之所以爽快答應,亦有這份交情在其中,否則這事也不會如此順利。

這些文人最是能裝,皆把心思藏著,唯瞞了張弘道而已。

但無論如何,楊果想到平生第一摯交逝世,自己卻在倉皇南竄,自是無比愧疚,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楊果今日早些還聽到隔壁院裏有歌女唱《摸魚兒·雁丘詞》,不由回想年少時與元好問同時及第,酬唱詩詞,他答了元好問一首《摸魚兒·同遺山賦雁丘》。

彼時,兩個年輕人風華正茂,春風得意,不想一轉眼間已是國破家亡,白發蒼蒼……

更未想到,再一轉眼,故友已逝,再無相見之日。

悲意泛起,涕淚縱橫……

李瑕見此情形,愈感愧疚。

他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楊果願不願南下,鉤考局的屠刀已經揚起,彼時確實未給楊果猶豫的機會。

但讓一個六旬老者背井離鄉,往後每個故知舊交逝世皆不得相送,依然讓他過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寬慰楊果,只站在一旁,聽著老人的慟哭與追悼。

“裕之兄……我愧對於你……我食蒙古米祿,愧對於你呐……貪夫徇財,智士死名,我南渡偷生,你文史名世,合與江河萬古……江河萬古……”

良久,楊果哭到力竭,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輕的臂腕扶起老邁的身軀,楊果輕輕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你要記得裕之兄……他與我不同,比我有氣節……”

“晚輩記得。”

“中都棄、汴京焚,天下喪亂,累世文獻無存,裕之兄不仕蒙人,以一己之力築野史亭,搜羅河朔篇章,編中州巨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賤……中原人不可鄙賤啊……須有詩書……須有詩書……”

“晚輩明白。”

“他說……滄海橫流,身可亡,而史不可無……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憐的是中州百姓,你要聽他的詩……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靈,皆我輩同胞……”

楊果還想說些什麽,再開口卻啞了聲,張了張嘴,安靜了下來。

一老一少便這樣默默地坐了許久。

到最後,楊果開口念起他答元好問的詞來,聲音很低,卻帶著無比的悲涼。

“埋恨處,依約並門舊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間多少風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仿佛是一語成讖,那年並門舊路上同賦的雁丘詩,確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

“休說與,還卻怕、有情多被無情誤。一杯會舉。待細讀悲歌,滿傾清淚,為爾酹黃土……”

……

李瑕本有許多事要繼續與楊果談,卻也還是給了楊果悲悼亡友的時間。

中午時,他先去安排了車馬,再繼續轉回楊果的住處。

再次走過兩條小巷,卻見兩個書生從一間小宅裏走出來。

“一個鮮卑後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婦二人簡直可笑。”

“劉兄此言差矣。遺山先生是北魏後裔不假,但至北魏孝文帝服漢以來,禁胡服、禁胡語、改姓氏,改拓跋為元氏、改獨孤為劉氏,歸漢近八百年,經歷隋唐、五代諸國,承平時亦為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劉兄嘴裏依舊是鮮卑人?”

“祖上是鮮卑人,世代是鮮卑人。莫說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問也非我族類。”

“劉兄當我不知?你自詡漢氏後裔,實則始遷祖乃漢趙九江王之曾孫。追根溯源,你實為漢趙劉淵之後裔,而劉淵乃冒頓之後。如此說來,劉兄你是勾奴人不成?”

“我是宋人!淮西路壽春人!”

“遺山先生乃山西路忻州人!”

“哈?鄧光薦你想想清楚,那裏是蒙古、金國治下,元好問是個金人,你悼一個金人,欲叛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