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官途

七月初四。

李瑕看著手中的公函,皺了皺眉。

任蜀帥已有三月余,朝廷的文書依舊還不太看得懂。

“這是何字?”他不得不向韓祈安請教。

“尅。此處,或為克扣之意,亦可指二鬥之份量。”

李瑕只問這一個字,然後看著整段話,獨自思考了許久。

“秋糴每米一石增支作川引八十貫以京劵價揆之,亦比十八界八百文僅銅錢一百六十文足耳,此錢盡到民戶止得償時價之十一。況又減尅於吏手采之,眾論但白輸爾,蜀民豈能無怨?宜推鬥升之恵,以活遠民當春和時。”

韓祈安也忙,坐在那不停撥動著算盤,終於問道:“阿郎可需講解?”

李瑕道:“這說的是和糴之事?”

“是,‘糴’之一字,正是這‘入米’,和糴說來簡單,朝廷收購民間糧食而已。”韓祈安道:“但川蜀這些年,兵禍不止,百姓早無存糧,且朝廷錢引又不斷貶值。一貫錢引本是一千錢,到如今,只怕兌不到一百錢。”

李瑕道:“此處說的是,八百文錢引兌一百六十文銅錢。”

“朝廷有數的,故說‘償時價之十一’,再加上克扣,所謂收購糧食,已與強搶民間糧食無異。”

李瑕道:“這是我向朝廷索要軍功的回復。”

“看似答非所問?”

李瑕點點頭,道:“看似答非所問,但仔細想來,包含了諸多意思。”

“阿郎請說,我為阿郎拾遺補缺。”

兩人這是在商議,同時也是李瑕學習當官的過程。

“朝廷在哭窮。”李瑕緩緩道:“意思是,仗打了這麽多年,朝廷以錢引支援蜀地買糧,使得整個……貨幣體系已崩潰,甚至,官府從民間購糧的信用已蕩然無存,不能再下發錢引到川蜀。”

韓祈安眼中綻出驚艷之色。

李瑕眼下對這些公函的審閱還顯得很稚嫩,甚至字也認不全。

但要知道,他才任帥三個多月,且大部分時候還須操心別的事。

其天賦卻極驚人,不是理解文章的天賦,而是對政局的見微知著……

“阿郎所言極是,戰事一停,朝廷絕不敢再下發錢引到川蜀。”

“但我要的是真金白銀、銅錢。”李瑕道。

韓祈安苦笑,點了點那封公函,嘆道:“朝廷這意思,不正是沒有真金白銀?也確實沒有了。”

李瑕道:“另一層意思,朝廷不希望我再向民間‘購’糧,恐激起民怨。”

“不,恐激起民變只是其一,購糧為何?為養軍爾。”韓祈安道:“朝廷之意,不希望阿郎再養兵。但,未必是因為猜忌,更可能是……真的養不起了。”

李瑕道:“不怕蒙人再打來?”

“不當家不知米貴啊。”韓祈安道:“我推算過宋廷的財賦,著實叫人驚嘆。這二十余年戰事,年年入不敷出,硬撐了下來,朝中滿是理財之聖手啊。”

“無甚可驚嘆的。”李瑕道:“無非是以‘和糴’剝掠百姓而已。”

“是,但也沒辦法。”

“我知道,打仗,是沒辦法。”李瑕道:“但丁大全、呂文德之流,也貪得太多了。”

短短一封公函,看出宋王朝二十余年之積弊……也不知是李瑕進益了,還是這積弊太顯而易見了。

提到呂文德,韓祈安又嘆息了一聲。

昨日,呂家的商隊已經到了,整整二十余艘船,聲勢極大,招搖過江,直入漢中城。

可惜,船全是空的。

之所以這麽快到,便是因呂家一收到李瑕的信,便迫不及待運了空箱過來。

還拿了本厚厚的賬冊,要李瑕打一份欠條。

其跋扈姿態,囂張氣焰……讓劉金鎖氣得恨不能提槍把整個呂家商隊殺個幹凈。

但,李瑕還真就以帥府采買的名義,寫了一張整整三十五萬貫的欠條給了呂家商隊,蓋印畫押。

“阿郎,既說起呂文德。”韓祈安不由道:“我知阿郎必有定計,但想了整整一夜,還是想不通為何吃這般大虧。豈不是甫一上任便留下天大的虧空?”

“呂文德與我乃至親兄弟,兄弟之間不在乎這點錢。”

“請阿郎莫賣關子,我真是……十分好奇。”韓祈安只好連連拱手。

李瑕反問道:“韓先生能想到多少?”

“商隊沒打呂家旗號,可那範一鵬氣焰沖天,只怕太多人已認出他是呂文德女婿範文虎的堂兄。”

“不錯。”

“船只看似滿載貨物,但吃水極淺,纖夫步履如飛,有心人必能看出是空船。此事必經不住查。”

“不錯。”

韓祈安又沉吟道:“以帥府名義賒了這筆采買,更是瞞不住……如何看,阿郎都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