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九章 為國相忍

西湖畔的雅致院落裏,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天色還未亮,閣樓上的燃燭徹夜不滅,泛著點點馨光。

李慧娘從綿榻上支起身,見賈似道不知何時已起了,正坐在窗邊,愣愣望著西湖。

他的背塌著,頭發不像平時束得整整齊齊而是披散在那……李慧娘第一次發現,他有那麽多白發了。

在她眼裏,賈似道一直顯得年輕,甚至稱得上少年意氣,今日知他已是個老人了。

也是啊,四十又七,年近五旬的人了……

一件狐裘被披在賈似道背上。

他沒回頭,嘆息一聲,不似平時在人前那永遠自信的模樣。

“阿郎怎起得這般早?”李慧娘執著象牙梳子,為賈似道梳著頭。

“睡不著啊。”

賈似道頹然道:“先帝在時,連朝會我也懶得醒來,如今想睡也睡不著,老了。”

“阿郎有心事?”

“有人說我救不了社稷,卻又不說該如何救社稷。到最後,他做的不過是另起爐灶而已……惡心。”

李慧娘不過是個侍妾,不懂這些。

她只是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老老實實地應道:“那這人,一定是因為想另起爐灶,才說阿郎救不了社稷。阿郎莫理會他。”

“不理會怎行,得除掉啊,但我不知要怎麽除了。”

李慧娘默默無言。

他總是這樣,動不動除掉這個,除掉那個,也不知結了多少仇。

她已不敢再勸。

“入仕之初,我便立下宏願。當年便知艱難,卻未想到,一路趟來,艱難百倍、千倍、萬倍。”

在這個拂曉前的黑夜當中,坐在這的賈似道像是還沒披上他的外殼,無比脆弱。

他孤獨自語著,像是在懷念著誰。

“永遠比預想中艱難,他們都怯了,逃了,都逃了……趙葵,三京之敗後一蹶不振;謝方叔,道理說了滿嘴,毫無實績,灰溜溜地滾蛋,養鶴修道;丁大全,入朝時就忘了在福建路時的志向;吳潛,太直了,不肯為國相忍,他不肯;程元鳳,太軟弱了,不夠直;葉夢鼎,老而遲頓……

他們都說要救大宋社稷,救大宋,一個個卻都還想愛惜羽毛,以為我不知他們在想什麽,等到社稷滅亡,他們早已入土了,又與他們何幹?只會嚷著‘賈似道你做不成的’,他們做不成,只會閑語碎語拖累我。二十年光景,盡耗於此等懦弱之輩。

唯有……唯有李瑕,沒有這些人身上的迂腐氣。心志堅韌,不怯,不逃,與我相類,自持心志,從不因人言而易。但,他一開始路就走錯了。社稷如沉疴重疾,治標也好,治本也罷,暴徒竟操刀而起,欲斷社稷臂膀,妄圖以臂膀求存。強虜在側,猶敢釀如此禍端。”

賈似道罵人也罵得沒了力氣。

他在述說的是孤獨。

高處不勝寒。

平章軍國重事,終於是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執掌朝綱之權。

那些曾與他有一樣志向的人都被他一腳踢開,滿朝文武皆被他踩在腳下。

沒有人配站在他身邊。

連心裏話也只能與聽不懂這些的侍妾說。

他也累,他也想放棄,什麽都別做了,風花雪月直到亡國,投降或服毒而已,豈不輕松?

……

卯時。

樞密院。

賈平章公坐在大堂上,神情依舊自信昂揚。

官帽下,鬢角處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烏黑錚亮……

“議事吧。”

“平章公,謝方叔自江西來,向官家進獻祥瑞,恐是想探聽風聲,了解情況,以求再次入相。”

賈似道聞言,揚起嘴角笑了一下。

這些人還在爭權,沒逃,不是在坐等大宋亡國了,只是手段不如他賈似道而已。

若說李瑕對宰執之權的輕蔑讓賈似道感到寂寥、挫敗。從謝方叔身上,他再次感受到權力的滋味。

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熱他的位置。

“獻了什麽祥瑞?”

“一琴、一鶴、金丹一粒。”

賈似道執起茶杯,淡淡掃了群僚一眼,道:“你們怎麽看?”

“誘人主,為聲色之好。”

“托名進香,擅進金器,好玩丹劑為人主壽,殊失大臣體統。”

“誤國殄民,私入行在,違制擅制,宜重懲……”

賈似道點點頭,道:“辦吧。”

“平章公,程元鳳近日罷相還鄉,敢問,是否真允他守少保、觀文殿大學士、醴泉觀使等職致仕?”

賈似道沉吟了片刻。

這事本已定下,是給程元鳳還鄉後留多少體面的問題。

彼此只是政見不合,私怨不算深,程元鳳不像吳潛那麽沒風度、黨爭敗了還亂吠。他本來不想做得太過份。

但,得給李瑕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