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章 國

“國?”

劉整反問一聲,語氣頗為不屑。

之後,他擡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愈發顯得孤傲,道:“我有滅國之能,我本該如王翦,滅燕、趙,滅楚國;該如楊素,揚旌江表,平定南陳;該如蘇定方,前後滅三國,皆生擒其主……我當如這些名將。”

那手掌輕輕翻了翻,握成拳,又松開。

劉整這才看向李瑕,道:“孟少保之後,若趙宋肯用我,我亦有北復中原之志;今若蒙古人聽我建言,我早晚可擊敗你、南下滅宋……國?自古多少興亡,國由人開建,亦由人滅亡。”

“所以你眼裏只有自己,而無國家。”

“有何不可?蘇秦以才華縱橫於諸侯,身系六國興亡,所在國重,所去國輕。”

“我沒看到你的才華。”李瑕道:“我只看到你一敗再敗,箭灘渡大敗,北洛水再敗,河口鎮三敗。”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你沒有信念。你說王翦、楊素、蘇定方,只知他們有滅國之功,卻未看到他們背後有一個多強大的國家。再看看你,就是棵連根都沒有的樹,想抵禦風?你被風一吹就倒,一個無國可歸之人,有根嗎?有歸屬感嗎?”

“我背後站的大蒙古國比你強百倍不止!”

“那你何不為蒙古死戰?”

劉整默然。

他本來很想回答李瑕那一句“有歸屬感嗎?”

——沒有。

但不好開口,只好擡出大蒙古國來表示強橫,卻被一句話頂了回去。

他握緊了拳,感到強烈的不甘與憤恚。

“我憑什麽死戰?!蒙古視我如犬馬,則我視之如國人。趙宋視我如草芥,則我視之如寇仇,那憑什麽要我死戰、要我殉節?!

不錯,我是敗軍之將,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大可不必拿些莫須有的忠義之言詰問於我,你沒這資格,你亦是亂臣賊子,又有何忠忱體國之心?!”

“我有。”

李瑕回答得很幹脆。

劉整微微一滯,隨後罵道:“厚顏無恥。我雖失節,不屑學你沽名吊譽。”

“我確有忠忱體國之心,不是對宋國。”

李瑕說罷,擡手一指那被燒成灰燼的麥田,道:“你說我沽名吊譽,當我說的話是假大空,不如先看看這世道,看看你親手燒掉的麥田……”

“可笑!你也是為將者,莫不知打仗便是殺人盈城、殺人滿野,你知秦滅六國、唐開疆土死了多少人?這算什麽?百畝田地?”

“不錯,這高陵縣的六十七畝麥田、八十一條無辜性命,你當然覺得不算什麽,因為這些年戰亂下來,死於屠刀下的人以千萬計!相比而言,眼前這算什麽。”

“你招降的劉黑馬又有多清白?南征北討三十年來,死在他手上的無辜冤魂少嗎?這天下哪一個為將者手底下幹凈,你要講仁義,你敢說你腳底下沒有冤魂枯骨?!”

劉整話到此處,瞪向李瑕,又罵道:“休在這惺惺作態,當此亂世,人不過是二只腳的羊,人比牛羊尚且不如,死於屠刀下的千萬計人也不是我殺的,而我若不殺人,便要為人所殺。當人活於世,只能選擇成為刀俎或成為魚肉,我選刀俎,何錯之有?!世道便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有國,不是嗎?”

李瑕反問了一句,道:“太平時節,我還能勉強理解你們這些把個人利益遠置於國家之上的人。但,在這個外寇可以肆意地、瘋狂無比地殘害我們每個人的亂世,你們還不能明白個人的力量在外寇面前弱小到何等地步?當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國家來保護,大部分人活得連狗都不如……”

這些年,他遇到的那些在川蜀僥幸存活下來的人都有太多故事。

當外寇殺過來時,妻兒父母在眼前被活生生的剖開、作為胡虜的取樂之物,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攔?

個人無能為力。

當宋廷不能保護這些人,也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明白什麽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的絕望”了。

冤無處伸,公道無處討。

莫說比豬狗不如,人如孤魂野鬼般地活著,連屁都不是……

李瑕也說不完那種無國之人的苦,搖了搖頭,又道:“我待北地世侯,論跡不論心,待你亦可如此。但今日多說一句,北人至少皆有心想要一個國,他們都在千盼萬盼,盼有一個像樣的國,但你沒有。”

“你怎知我沒有?!”

“你自恃才高,只想做那無根之木。舉世稱你劉整軍略無雙,你恃個人才氣睥睨萬物,然後呢?你比旁人活得更像一條狗?而時至今日,你還不肯反省,滿心滿眼猶只有個人的利益。自私不是罪,人都自私。但你不覺得,你已經蠢得不可救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