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諫臣

當李昭成被滿地的蛇嚇得說不出話來,老邁的楊起莘卻顯得十分鎮定。

他非但沒退,反而上前一步,指著滿身泥濘的李瑕,義正辭嚴道:“王上為何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楊起莘說著,又瞪了四周的兵士一眼,喝道:“還不給王上把衣服披上?!”

沒有人回答,選鋒營的兵士們已經都站在了岸上,個個都是一臉冷漠的樣子。

直到李瑕稍稍招了招手,馬上便有人端了清水過來。

李瑕一邊擦拭,一邊道:“楊老有急事便說吧,我聽著。”

楊起莘卻不急著說他要面稟之事,吹胡子瞪眼,道:“今秦王身系川陜之安危,如何能於這隆冬入水,萬一染了傷寒,又要耽誤多少大事?”

他雖是批評李瑕的語氣,但神情帶著關切。既有種臣下正在苦苦勸諫的懇切,又有些許家中長輩管教晚輩時的嚴厲。

“楊老放心便是。”李瑕道:“體質好,不容易染病。”

他想輕描淡寫地將這事帶過,這般應了之後又道:“今日來,是我交代楊老寫的文章寫好了?”

楊起莘顯然還有話沒說完,但秦王既問話,他只好再次從袖子裏掏出一封折子,應道:“是,請王上過目,這是我寫就的反駁忽必烈‘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主’之說的文章。”

李瑕擦了手,披上衣服,手一擡,帶著楊起莘往大帳方向走去,邊走邊看手中的文章。

“果然是探花郎,楊老文章辭賦了得。”

話雖這般說,他卻是又合上了手中的折子,沉吟片刻之後話鋒一轉。

“但楊老只怕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這般說吧,郝經為忽必烈辯經,不是在做學問,他是在籠絡漢人士大夫。同理,我要楊老寫文章不是要討論此事的對與錯,而是要宣揚我的民族政策。”

“王上是說這文章寫得不好?”

“文章寫得好,但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簡單點說,我是要你幫我告訴世人,我們這是一個國家,至於他們不論是蒙古人、維吾兒人、回回人,還是沙陀人?這只是民族之別,而民族屬於國家。”

李瑕說到這裏,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了個圈,又道:“我們要做的是把這道理說順了,把各民族圈進來,成為我們治下之民。”

“這……”

“忽必烈說他是中國主,意思是他這個蒙古大汗要來‘包括’我們了。那現在到我來提出我的觀點,我才是中國主,且中國包括蒙古。我不是要對忽必烈說,而是與他爭。我需要讓牧民們知道,大汗不一定只在黃金家族中產生,我也可以是他們的大汗……”

楊起莘遲疑片刻,緩緩道:“王上莫非是說,忽必烈敢爭中原道統,王上則欲與之爭草原道統?”

“大概是這意思。”李瑕道:“草原人不講道統,只講利益和信仰,我可以向他們自稱‘天可汗’。那,這天可汗的正統從何而來?我們的臣民如何看待?能不能不叫‘天可汗’而是直接讓各民族承認國君?這便是你要為我梳理清楚的。”

楊起莘心裏不太認同李瑕所說的將夷狄納入中國的觀點,也不願寫這樣的文章,於是一拱手,勸道:“王上,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之也,譬如禽獸然……”

李瑕道:“用夏變夷,以禮儀文章同化夷狄,這是孟子說的,不是嗎?”

“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道理我都知道。我要與忽必烈爭,而不是要與你辯。”李瑕擡了擡手,止住楊起莘再說話,道:“楊老若不能寫,我請別人來寫也是一樣的。”

“王上言重了,文章自是能寫。只是……眼下似乎不是做這些的時候?”

“為何不是?”

“私以為王上還是以治理好川陜為重。”

楊起莘說得算是很委婉了。

他不認為李瑕現在需要一個道統去面對各個民族。

以川陜目前的情況,應當積蓄實力,等待下次蒙古大軍入侵時好好抵禦。

至於別的,他有生之年大概也看不到了……

“不,我很快就需要這個道統。”李瑕道:“我不希望當有蒙古部眾在考慮是否臣服時,我們還沒有一個成形的觀念去招降他們。”

“很快?蒙古部眾?”

楊起莘瞬間警惕起來。

他再次環顧了一眼那芙蓉池畔的一個個選鋒營士卒,眼神中泛起疑慮之色。

略略思索之後,楊起莘神色沉重起來,又行了一禮,道:“王上,臣鬥膽問一句。”

這是他第一次對李瑕稱臣。

他是大宋的進士,無可奈何被留在長安,眼看著秦王奮武,真有崛起之勢。那為了天下一統,為了兒孫安穩,他可以輔佐李瑕。但本還是想著老邁之軀反正也沒幾年了,保留著大宋的臣節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