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番外篇·女相

建統十六年,泉州,崇武。

海邊的礁石上,有一披著鬥笠的老者正在垂釣。

說是垂釣,其實坐在那吹著海風、曬著太陽,已是睡著了。

直到有官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賈先生,賈先生。”

“嗯?”

“相公回來了,召你議事。”

“你說什麽?!”賈似道半眯著眼,偏過頭喊道:“我聽不到了!”

那官吏跟著他大聲喊了幾句之後,清楚他分明是故意的,無可奈何地走開。

遠處有海鷗飛過,一個下午就這般懶散地過去,有漁民已經出海回來了。

賈似道這才肯收了魚竿,才要起身,便見身穿闌袍的嚴雲雲走過來。

她已年過五旬,很瘦,卻很精神。

已經很難從她身上看到任何柔軟的氣質了,只有一股上位者的自信。

賈似道又重新坐了下來,道:“我已六十又八了,放我回台州吧?”

“如今不怕有人要對付你了?”

“能熬死的都被我熬死了,熬不死的也未必還記得我。”

嚴雲雲道:“我這次歸朝,想爭一任宰相。”

“宰相也沒太大意思。”賈似道搖頭道,“為官為兼濟天下,又何必執著?”

“你當年為爭一個相位還不是絞盡腦汁,何必將萬事說得輕巧?不自信嗎?”

賈似道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嘆道:“我是真老了,連醇酒美人、走馬鬥雞都無力,許多事也想開了。”

“我卻想不開。”嚴雲雲眯著眼,望著那藍湛湛的海面,道:“我想開個頭,但這條路不好走。”

“簡單。”

賈似道利落地答了兩個字,道:“這次調你回去,就是要任你為相的……我並非是不願去所以敷衍你,以你的眼光,當知接下來他又想征伐東瀛,所以你才會去琉求見姜才。”

嚴雲雲在礁石上坐了下來。

礁石被太陽曬了一整天,帶著余溫,坐上去倒也舒服。

就當是賈似道最後一次為她出謀劃策。

“都知道陛下想征東瀛,但難。西邊還在與金帳汗國、伊爾汗國打仗,北邊乃顏以及蒙古殘部已經逃到了呼倫貝爾,這都不是兩三年內就能結束的戰事。東邊的高麗剛剛劃為州縣治理,非但沒有賦稅,駐兵鎮守還要大量耗費。朝中能有幾人支持陛下伐東瀛?”

“不僅如此,國庫還要修黃河、開蜀道、築邊城、造大船、建水師。”賈似道反問道:“一統不過十年,一些州府還免除徭役。如此龐浩開支,朝廷是如何支持得起的?你自追隨他那日起,便是他的錢袋子,這些年坐鎮沿海主管市舶之利,功勞有幾成?當此時節,你不為相?誰可為相?”

嚴雲雲道:“擅理財之人,朝中總是不缺的。”

“你並非勝在理財,真論才能,我十倍、百倍於你。但若論忠心,且判斷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朝中唯有你能勝任這個宰相。”

說到這裏,賈似道那頹老之態淡了幾分,語氣裏多了狂傲之意,敲了敲礁石,又道:“可記得八年前我就與你說過,世間多諱言利而逐利者。”

“不錯。”

“海事如此,征高麗、東瀛亦如此。朝臣反對,不過因無利可圖。而皇帝執意要爭,無非是有利可圖。眼光不同罷了。這些年你掌天下市舶之利,見了東瀛商人?你最能助他征東瀛。要做的也很簡單,歸朝、擺明態度、籌措東征所需錢糧,這相位便是你的。”

“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再隨我往北平了?”

“那等蠻荒之地,不去。”

落日的最後一點余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嚴雲雲起身時,賈似道已經走了。

又是幾日之後,一艘官船在泉州港啟航。

嚴雲雲站在船上望著泉州城,只見城廓比八年前她才來時擴大了兩倍不止,商船車馬絡繹不絕,沿海百姓但凡不懶不傻,操持些與海貿沾邊的營生便能養家糊口,乃至於發家致富。

賈似道在宋末所行的公田法、推排法、打算法皆不成功,在沿海八年革新卻是卓有成效。

並非沒遇到地方大戶的掣肘,只是國朝初立、法度嚴明,一切阻力在強權之下皆被擊為齏粉,像是解不開的繩,被一刀斬了個幹凈。

“他終究是不甘心,跑來證明了一次。”嚴雲心想道。

她接下來的路,則要自己走了。

……

北平,時雍坊,韓宅。

才入秋,韓祈安懷裏已抱著個小暖爐,腿上還披著羊毛毯子。

他坐在太師椅上看向韓無非,道:“你們不必另尋住處了,就住在此地。”

“大哥,這畢竟是……”

韓祈安擺了擺手,道:“我身子骨一向便不好。說是北人,大半輩子都是在南邊,受不了這北邊的天氣。這次告老,馬上便要回商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