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寒

青空下有一只獨自遨遊的蒼鷹,清湖水覆蓋著無數顆閃爍的水晶。太陽噴出淩厲的烈焰,落到地上卻飄散成一片紛紛揚揚的純白。太陽雪,喬青羽呢喃,不由得閉上了眼。

溫暖如夢。連主席台下那片黑壓壓的冷漠眼光,也因這夢幻的美景而善良起來。

肩上傳來一陣刺痛,是一片晶瑩無暇的雪花刺進了肌膚。光潔的肩膀上什麽都沒有。往下望去,喬青羽驚得叫出聲來——她什麽都沒有穿!

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喬青羽睜開眼睛。

左耳邊,喬歡的呼吸均勻而平穩。

屋子裏沒有一絲光線,空氣是凝滯的,渾濁不堪。腦海中回蕩著方才的那個夢,喬青羽輕輕起身,抓過羽絨服,悄悄打開了房間門。

樓下路燈的光散進客廳,沙發桌櫃雖模糊但可辨。茶幾上的玻璃有點反光。無用的煙灰缸壓著一張醒目的白色A4紙文件,是那張令父母沉默了一整晚的通報批評書。

走近一點,她注意到煙灰缸邊還有只筆。毫無疑問父母簽了字,而且肯定是規規矩矩一絲不苟的。

他們才不會問我難不難受呢。喬青羽傷心地想。

認真回想,她確認當自己帶著葉子鱗、孫應龍和教導主任黃胖子出現在面館時,李芳好眼中閃過一絲純粹的對她的關切。她也確信當孫應龍再次復述事情始末時,喬陸生憂心忡忡看著她的目光裏,有難掩的心疼。可問題是他們什麽都沒說。不僅不說,還和平常一樣,讓她匆匆吃完晚餐且當著葉子鱗、孫應龍和黃胖子的面,硬生生把她趕回了家。

父母把她強行排除在事情之外的做法令喬青羽覺得匪夷所思,但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們就是懦弱,膽小,卻又極好面子,生怕在同學和老師面前管制不住自己的言行——是的,他們發現自己長大了,不受控了。

對父母來說,權威是高於一切的,即便這權威僅僅浮於表面。

喬青羽驚覺自己早就走上了一條反抗父母的路,不動聲色地。

她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不過這前路茫茫的艱巨感讓她有種意外的痛快。還有孤獨,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孤獨,就像孤身走在貧瘠荒原上,很難說自己討厭這種蒼茫的感覺。

走進陽台的冷風中,喬青羽的視線不自覺地一直停留在正對面那扇棱角分明的玻璃窗上。最近她越來越多注意起對面燈光的明滅,尤其在刺傷明盛後的這三天。她清晰地記得就在刺傷明盛的那天晚上,對面廚房隔斷簾後的黃色燈光,在各家各戶都行將入眠時,突然亮了起來。那一刻她剛好在陽台晾曬自己洗完的毛衣。毛衣是新的,黯淡的咖啡色,那天第一次穿。理論上不用洗,可是在洗澡前,喬青羽發現右手的袖口有一小塊不起眼的深色印記——是明盛手上流的血沾在了她蓋過手腕的衣袖上。

在水龍頭下使勁搓衣袖時喬青羽有種清洗犯罪證物的慌亂,可親眼目睹對面的燈“啪”地亮起的那一刻,她又有了種被赦免的輕松。隨即羞恥心漫上來,淹沒了這種奇妙的錯覺——明盛不會責怪她的錯覺。

他說“不要緊”,是給迅速圍上來的另幾個男生聽的,而不是為了寬慰她;他喊“別管她”,是為了給那幾個圍住自己的男生解圍,省得沖過來的籃球教練誤以為他們合夥欺負自己一個女生。被簇擁著走向校門時,他扭過頭朝自己投來極為嚴肅極為深長的一瞥,黑翟石般的眼瞳似射出萬千利箭,盯得自己無法動彈。喬青羽知道自己被鎖定了,逃無可逃。

只是那莫名形成的荒誕錯覺時不時跳出來攪亂她的正常理性。明盛右手虎口縫了七針的消息旋風般傳遍校園,不少義憤填膺的陌生面孔沖到喬青羽眼前丟下他們憤怒的唾罵。身後的高馳逢人就說,這件事的份量足夠上法庭了——十六歲,故意傷人,應當負刑事責任。葉子鱗在黃胖子辦公室裏哭喪著臉,顛三倒四一直叫冤。然而明盛比她還沉默,僅在黃胖子說讓喬青羽在星期一的集會上向他公開道歉時,極其不滿地搖了搖頭。

“來龍去脈,葉子鱗和喬青羽都說了,想必你也清楚了,”黃胖子對著明盛語重心長,“喬青羽也是受害者,只是找錯目標用錯了方式。她平時乖巧,家裏不容易,學校要懲罰但更要幫助她,你作為她的同班同學,也該寬厚一點……”

“不用向我道歉,”明盛的腔調一如平常帶著些許倦意,“她犯錯,批評她就行了。”

所以有了這張即將貼在校宣傳欄供全校人圍觀的通報批評書。認真權衡,喬青羽覺得宣傳欄其實比主席台厚道,至少不用直接面對那些赤裸裸的評判眼光。馬上,她又提醒自己,明盛這樣說,很可能只是因為他不想聽自己用麥克風說出他的名字,就像蘇恬憎惡自己說明盛這兩個字那樣。說白了,他厭惡自己,才寧願躲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