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憶

高考結束的那個夜晚,救護車尖銳的警笛聲驚醒了喬青羽,車頂閃爍不停的燈光透過糊著報紙的窗玻璃在三合板上起伏,使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盛滿水浪的湖底。她聽到女人歇斯底裏的哭喊,一會兒“老王啊老王”一會兒“沐沐回來啊”。直到警笛離去,嘈雜的人聲散開,黑夜歸於平靜,她一直睜著眼。

王沐沐很可能在外面和同學狂歡。一想到她好不容易卸下高考這個重擔,生活就立馬給了她另一個重壓,喬青羽就覺得難受。想象著王沐沐爸爸在醫院的各種可能,一個想法不請自來,就是他幹脆撒手人寰反而利於王沐沐和她母親繼續生活。這個想法一露頭就被喬青羽摁滅了,她指責自己的冷血,甚至邪惡。

幸福固然值得追求,但難道要以幸福的名義摒棄一條生命?

連上帝也不能做這樣粗暴的抉擇,喬青羽想。隨即她想到了明盛爺爺,一個主動把生命交出去的人。她想著明盛一開始的不接受,體會到深深的共鳴。活著就是希望不是嗎?為什麽要放棄生命呢?她不懂。

可明盛現在接受了。他已經理解,一個人因為不願意活成一具“沒有自我意識的空殼”,能夠把生命的決定權交到另一個他完全信任的人手裏。是嗎?喬青羽沉思著。明盛是主動認同了他爺爺的觀念,還只是無奈接受了這個既定的無法改變的結果?

不知為何喬青羽更傾向於後者。人的記憶是滾落時間長河的山石,最終逃不過情緒的深海。明盛對他爺爺的思念,可以讓他認同他爺爺的一切。是的,記憶也許不關乎能力,而是關乎愛,更準確的說,是關乎情緒。

就像她現在想起喬白羽,心裏流淌的哀愁早就淹沒了曾經的怨忿——發現真相為喬白羽鳴不平當然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喬青羽覺得是因為她記住了姐姐很早很早之前看見自己就綻放的喜悅笑臉,以及去哪都把自己緊緊牽住的手。

那就是姐姐對妹妹的愛,天真樸素,純正無邪的。

她慶幸自己抓住了這些不起眼的轉瞬即逝的片段,它們細碎又閃亮,似魚鱗,似綢緞,形成了她對喬白羽的記憶大海。她不願想起後來自己與喬白羽之間的齟齬,它們就像滾落深海的山石那樣無足輕重。

攪動她的,只是海潮。

-

救護車來過之後的第三天,王沐沐敲響了喬青羽家的門。那天是周三,喬青羽要值日,因此比平常晚二十分鐘到家。上樓梯時她發現王沐沐雙手抱膝坐在樓梯上,看起來像等了很久。

李芳好問王沐沐有沒有吃晚飯,她說沒有。

“那我帶兩份來。”

這次王沐沐沒有推辭。看著她們倆進門後,李芳好轉身離去,帶上門時不放心地瞅了她們好幾眼。喬青羽和李芳好的預感一樣,王沐沐憂心忡忡失魂落魄的樣子讓她不安。所以,等李芳好一走,她就問王沐沐怎麽了。

“陪我坐一下。”王沐沐看她苦笑。天氣熱了,她仍穿著長袖,喬青羽不禁為她感到憂心。

她們一直坐到李芳好回來。吃飯時李芳好單刀直入,問起了王沐沐父親的病情。

“肝癌晚期,胃出血,”王沐沐盯著碗裏的面簡短答道,“命撿回來了,還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好故作輕松以安撫王沐沐,“接下來好好養身體。”

王沐沐“嗯”了一聲,埋頭大口吃面,以從未有過的粗魯。李芳好收衣服,疊衣服,把她倆吃完的碗收回,又離開家去了店裏。門再次關上後,王沐沐的眼眶刷的紅了。

“青青,”她聲音裏都是哭腔,“我爸爸要死了。”

喬青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殘酷的事實下,一切語言都顯得乏力。

“如果化療還能拖幾年,”王沐沐又說,“如果不化療,沒幾天了。”

“嗯。”

“說實話我不止一次希望他死,”王沐沐咬著唇,眼淚流下來,“現在真到了這一步,我卻完全不知道怎麽面對。我爸突然變了個人,說自己不該糟蹋自己,說他不怕痛,要活著看我大學畢業,要化療,我媽卻說化療也治不好,家裏本就欠債,化療費用高,借來的錢以後都得我還……他們兩個在醫院吵架,互相罵對方沒良心,讓我做最後決定……我哪裏知道怎麽辦啊,我該怎麽辦啊青青……”

喬青羽聽著,感覺喘不過氣。

“昨天我在醫院,一夜沒睡著,”王沐沐繼續哭訴,“我想到小時候的事,很多很多很多,那時候我爸多好,我多快樂啊……我想到底是什麽讓我爸放棄穩定的教師工作去做生意,又是什麽讓他在生意場上很快風生水起,卻在一夜之間跌入萬丈深淵……我想啊想,覺得他就是被自己不斷膨脹的野心給害了……野心加上壞運氣……我想啊想,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和他的很像,他就是享受一切又喪失一切,從此一蹶不振……我是他的孩子,估計我的人生也跟他的差不多,最終以悲劇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