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都曙色

大武德佑八年,臘月二十三,柳太後下旨宣稱德佑帝駕崩,把持朝政,欲立豫王蕭千鴻為幼帝。

德佑九年,新年元旦,皇後淩氏向關外屬國女真借兵政變成功,柳太後事敗被囚,楚王蕭千清持德佑帝密詔,眾望所歸,為輔政王,史稱“癸酉宮變”。

宮變後,楚王高德,追思德佑帝,下令代攝政期間,不再另立年號,這一年史稱“九年清政”。

德佑十年,失去蹤跡達一年有余的德佑帝還朝,楚王率百官出大武門侯迎,親手跪交傳國玉璽,天下稱頌其賢明,稱“十年還政”。

重歸帝位之後,德佑帝勵精圖治,除舊革新,自德佑八年起,先後經歷災害、戰亂、兵變和換主的帝國逐漸恢復生機。

現在是德佑十八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每三天一次的大朝之期,因為長時間的枯坐,乾清宮鎦金描彩的陳設看在眼裏,也變得灰暗沉重。

坐在只能朦朧的看到禦座下群臣身影的簾帷之後,我把手放在扶手上,支住下頜。

我的側前方,寬大禦座空置著,禦座偏右一點的地方,臨時增設的大椅上,坐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仿佛沒有被無人的禦座影響,丹陛下的群臣們在熱烈地討論著。

他們在歷數著戚承亮的罪狀。那個鎮衛了邊疆十余載,使得女真不敢犯中原一步,擊退數次韃靼進攻,三次平定西南邊疆,至今四邦為之膽寒的威遠侯戚承亮。

大約十天前,都察院左都禦史李延上書彈劾戚承亮克扣軍餉軍資延誤軍情,並附上了據說確鑿的十二條證據,這封密折在被留中不發了五天之後,李延的第二道彈劾就放到了禦案上。此後三天,從都察院的十三道監察禦史,到六科的言官,彈劾的奏章小山一樣的壓上了內閣的桌子。

因為一直沒有得到皇帝的回應,這些帝國最核心的臣工們已經不耐煩地把這位他們昔日的同袍定罪謾罵成了逆國惡賊。

慷慨激烈的爭論聲中,我面前裹在明黃朝服裏的小身子微微扭了扭,很輕,不要說丹陛下的列位臣工,就連侍立在一旁的司禮監掌印馮五福都沒有察覺,這位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大內總管的內廷重臣,微躬著身低眉垂首,身影看上去竟然有了些佝僂。

我把身子向前傾斜一點,聲音壓得很低:“煉兒,累了嗎?”

似乎是沒有料到能聽到身後的人說話,他略遲疑了一下,才搖搖頭,接著低了頭,聲音很輕的傳來,有一絲委屈:“有點煩。”

也難怪他會不耐煩,一個八歲的孩子,寅時就起床準備,接著自卯時起,在這個殿上一動不動的端坐了兩個時辰,聽著這麽枯燥乏味的朝會,想不困頓都難吧。

停了一下,我繼續說:“還記得來的時候我跟你說的話嗎?”

又遲疑了一下,他極輕的點頭。

盡管知道他不會看見,我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去做吧。”

煉兒的性格雖然沉穩不足,但是一直很果斷,得到允許之後,也不管丹陛下還有大臣喋喋不休,立刻揮手,略顯稚嫩的童音清脆:“改日再議,今日退朝!”

“殿下諭旨,改日再議,今日退朝!”馮五福揚高的腔調,大聲宣旨。

丹陛下有一瞬間的寂靜,不知道是哪個大臣先反應過來,跪下叩頭:“太子殿下千歲。”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略顯零散的山呼聲響過,我再不遲疑,和煉兒一起起身,從簾後走出,沿著禦座下的台階,走下高台。

巍峨軒峻的大殿內,整齊的跪著身穿朝服的大臣,紫藍青紅的官服,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殿外陰沉的天色下。

這個巨大的臣工隊列沉默著,如同一片無聲的雲,壓在空曠的原野中,靜默的讓人窒息。

八年了,八年之後,有些人來來去去,有些變化發生事務改變,但是帝國的文臣隊伍卻依然每天準時列隊在乾清門外的廣場上,準時謁見皇帝,準時討論政務,準時把奏折和票擬遞到內宮,準時執行下達的政令,就像一架運轉精確從不出錯的大機器一樣,在實際上控制著這個帝國。

我一直不喜歡這些人。

目光不再停留,轉頭穿過殿中巨大的蟠龍金柱,和煉兒一起走向後殿。

八年的時間,的確改變了一些事情。

五年前,原任內閣首輔的我父親以精力不濟為由,把政務交給內閣次輔、六十多歲的三朝老臣楊廷階,就此告老還鄉。

四年前,早已經在之前的洋務論戰和稅法改革中嶄露頭角的吏部侍郎張祝端,以二十九歲的年齡進入內閣,成為閣臣。比帝國歷史上晉升最快、素有不世出奇才之稱的父親,還要早上一年站在權力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