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斷琴意

黑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站在夜晚的屋脊上,人群喧鬧著從他腳下穿行。

年老的驛丞,年輕的雜役,大嗓門的女傭,步履沉重的旅客。

各種各樣的聲音傳來,嬉笑聲,寒暄聲,笑罵聲,吵鬧聲。

所有的人和聲音都離他很遠,唯一近的,是被他抱在懷裏的長劍,烏黑劍鞘,雪白劍刃,無論何時何地,都在散發著冷冷的寒光。

驛站外漸漸走近兩個身影,紅色紗衣的少女牽著年輕人的袖子,不知道疲倦一樣的咭咭咯咯說著什麽,年輕人微笑著認真地聽。

他們走到驛站門口,和看守大門的老驛丞打了招呼,走進院子。

少女的笑語清晰了起來,她的聲音明亮又清脆,聽在耳朵裏,很難讓人覺得厭煩。

“蕭大哥,”她生怕那個人不聽一樣,一疊聲叫他,“蕭大哥,我今天一個藥罐也沒有弄翻,劉嬸都誇我了!”

竹青單衣的年輕人看著她笑:“是麽?蒼蒼可真了不起。”

少女扮了個鬼臉:“我知道你在看我笑話,我明天一定能幹得更好的,幹得更好給你瞧!”

他們就這麽一邊說笑,一邊通過不大的庭院。

接近中堂的時候,那個年輕人的腳步微頓了一下,看似不經心地擡頭。

目光沒有對接,廬州官驛中堂上的夜色,是一片混沌的純黑。

年輕人低頭,繼續笑著和少女鬥嘴:“嗯,我要好好看著呢。”

“啊?你什麽意思?你覺得我一定不行?”少女憤怒的大叫,“我絕對要做好!啊,氣死了!”

他們穿過中堂,身影沒入客房的昏黃燈光中。

中堂的屋脊上,黑影動了動,他像以往無數次執行任務前一樣,慢慢的在寬闊的屋頂上坐了下來,然後扣緊自己的劍,手指一下一下的叩擊劍身。

半彎月亮一點一點的升上了中天,院子中的吵鬧開始低了下來。一些聲音開始消失,最先是雜役的抱怨,接著是客房中旅客的談笑,再接著是落鎖關門的吱嘎,直到最後,除了遠處不時地犬吠和秋蟲的啾鳴,就只剩下夜風細微的嗚咽。

手指間的錯落的節拍漸漸有序,合上隱約的節律,那是嗜血名劍的淒厲低吟,只有在萬籟俱靜的夜裏,在那些被吞噬的靈魂開始躁動呼嘯的時刻,才會沖破堅冰一樣的桎梏,順著如水流淌的寒冷劍氣,飄溢到持劍者的身體內。

劍氣滿盈的那一刻,那根打著歌唱一樣旋律的手指停了下來。

月亮溫柔的銀光像是在驀然間被遮蔽起來,鋪天蓋地的冷光撲灑下來,卷起無數暗黑的魅影,如同有無數兇暴叫囂的冤魂一起湧下來,天地間只剩下血一般粘稠的殺意。

黑暗而殘酷的光影刹那間匯集成了一道雪白的劍影,極致的殘忍和極致的血腥之後,是比月光還清澈的極致冰冷。

三尺無華,三生冼血,萬金不出,非殺不回。

“叮”得一聲,亮到幾乎能穿刺天地幽冥的雪光碰上了一道溫敦柔和的青光。

兵刃交錯而過,映亮了兩張年輕的臉龐。

細微的叮當聲密集響過,仿佛是一縷遠來的微風,不經意間吹動了檐下寂寞的風鈴,淅瀝悠揚。

隨著這樣近乎溫柔的聲音,碎錦裂膚的劍氣一股股的鋪散開來,劍劍相交,殺氣縱橫。

院落中的一扇窗戶突然開了。

“蕭大哥”,有個女孩子略帶惶急地叫,“你在哪兒?”

在空中翻了一下,那道黑色的影子退身,長劍還鞘。

劍光溫和到幾近平庸的青色短劍閃了一下,也被收回袖中。

“你是誰?”直接從窗口中跳到院內,只穿了中衣的女孩子毫不避諱的上下打量站在陰影裏的那個人。

面容俊秀的黑衣年輕人輕輕笑了一聲,卻沒有看她,而是面向站在一旁的年輕人:“我雖然不喜歡和疲累過度的對手過招,但殺手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都喜歡碰到一個快要油盡燈枯的暗殺對象。”

他在嘴角挑起一個懶懶的笑容:“下一次見面,我說不定就是在執行任務。”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身影騰起,消失在夜幕中。

“莫名其妙。”蒼蒼沖著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她笑著去看站在自己身邊的年輕人,這才覺得他站得姿勢有些不對,猛地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按著左手臂的右手上。

有一道道紅色的血,從蒼白的指縫中流了出來,滴在地上,青衣的半幅袖子,全是斑駁的血跡。

“沒關系,皮肉傷。”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蕭煥笑了笑,咳嗽了兩聲,“怎麽這麽晚了還沒睡?”

“我做惡夢被嚇醒了,想到你房間去找你,誰知道你不在。”蒼蒼愣愣回答,她還隱約記得那個噩夢:她在一片白霧中跑啊跑,跑得喘不過氣,卻怎麽也看不到那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