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盞菊和蘭花指(第2/8頁)

4

好天氣給了虞碩果莫大的安慰和膽量。亮亮堂堂的房間和光艷灼灼的窗簾,都使惶恐無處藏身,它們從虞碩果心眼裏鉆出來就沒有了,再鉆出來又沒有了。情緒穩定了一會兒,虞碩果忽然發現自己的小手可以捏成拳頭了。它們在剛剛醒來的時候,總是又松軟又怠慢,不聽人的指揮,好像不是小姑娘自己的手。這種狀況,最初嚇壞了虞碩果,後來就變成了她的人生經驗,她就不害怕了。人生就是一個把害怕變成經驗的過程,生活在默默教導虞碩果,而虞碩果居然心領神會,她就是這麽一個聰慧的小姑娘。

虞碩果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試試探探地捏了幾次拳頭,越捏越有勁。於是小姑娘宣布:“果果要起床了。”

虞碩果說完就掀開毛巾被,屁股一撅,爬了起來,再哧溜下床,光腳丫子急急忙忙觸摸地板,生怕摔跤,之後蹬蹬跑過去,刷地拉開了窗簾。金色的陽光和濃郁的新鮮空氣一下子撲進來,虞碩果呵呵笑著跑開了。小姑娘躲在窗簾下,鼻孔誇張地呼吸著,眼睛也誇張地眨巴著,太陽照花了它們。細碎的淚珠子,從毛茸茸的睫毛裏被擠出來了。淚水滋潤了眼睛,她的視力很快就恢復了。小姑娘根本無暇也根本無意要去擦掉歡喜的眼淚,她就這麽掛著閃閃的淚珠子,跑到餐桌旁邊,拽了一把靠背椅。沉重的靠背椅在地板上肆無忌憚地橫行,劃出一道道讓爺爺奶奶心疼的劃痕,小姑娘卻渾然不覺。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成功地把靠背椅拖到了窗台邊。虞碩果迅速地爬上椅子,一下子就看見了花園。她家窗戶的外面,是走道,走道那邊,就是一碗湯花園小區裏最大的一個花園。花園裏砌了一只巨大的花壇,花壇四周全部都是金盞菊。金盞菊一簇一簇的,正在盛開。這花是那種火熱而袒露的風格:橙黃色的花瓣,深棕色的花蕊,從花蕊裏顫巍巍探出金色的花蕊;每一種顏色,每一葉花瓣,都是厚厚的、稠稠的、推到了極致的豐滿渾圓,赤裸裸地展示著一種耀眼奪目的濃妝艷抹,是不由你忽略的。才4歲的小姑娘,就與采蜜的小蜜蜂一樣,面對金盞菊,感受到的,那就是致命的誘惑了。

“果果要出去玩!”看著金盞菊,虞碩果堅決地宣稱。

虞碩果溜下了靠背椅,勇敢地去穿衣服。在今日之前,虞碩果還不曾完全獨立自主地為自己穿過衣服。都是爺爺奶奶為虞碩果穿衣服。爺爺奶奶為孫女穿衣服,首先要根據天氣預報氣溫冷暖,其次要根據衣服的花色品種。衣服的花色品種,主要是給人們看的。虞碩果雖然暫時生活在大陸的一碗湯花園小區,她畢竟還是一個香港居民。香港再怎麽回歸祖國,那還是要比大陸發達和繁華,香港人還是要與大陸人有所不同。畢竟,鄰居們的眼光是很毒的,每時每刻,他們都會從虞碩果的衣著上,判斷她父親的經濟實力與事業成就。爺爺奶奶做人低調和收斂,輕易不肯炫耀兒子,但是兒子值得炫耀的地方,還是要讓人看出來的,果真不要讓人們看出來的話,人們就會欺負你了,因此也就只好讓人們看出來了。人欺窮的,狗咬貧的,叫花子出門要帶棍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你能夠怎麽辦?因此爺爺奶奶為虞碩果穿衣服,一向都是不肯有半點馬虎的,每天都要換款。今天爺爺奶奶不在家,今天虞碩果就沒有換款,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是一個馬虎不得的世界。虞碩果非常馬虎地扯過昨天夜晚脫下的T恤衫,把它又套在了身上。T恤衫是反的,反面的T恤衫到處是縫口和線頭,胸脯上“史努比”的圖案反著,模模糊糊很像是衣服臟了。

衣服臟了,對於小孩子,也沒有意義。順利地穿上了衣服,虞碩果很有幾分得意,原來穿衣服並不是那麽困難的一件事情,大人們的包辦因此顯得多余和愚蠢。躊躇滿志的虞碩果一副駕馭生活的模樣,穿好衣服之後,她就去了衛生間。她踮著腳尖,自己擠了牙膏。在刷牙的時候,自來水的水聲激起了她的尿意,她便趕緊夾起雙腿,放下牙刷和杯子,去馬桶上撒尿。從墻上的鏡子裏頭,虞碩果看見一個小姑娘,頭發蓬亂,口邊沾滿白色泡沫,她知道這就是自己。她對鏡子叫道:“果果。”她朝鏡子噗了一口泡沫,笑了,笑的同時打了一個尿噤。可是,4歲的小姑娘哪裏知道,生活絕對不是一帆風順的。在任何人的生活海洋裏,都可能布滿暗礁險灘,哪怕是4歲的虞碩果。果然,暗礁險灘說來就來了。虞碩果在撒尿之後繼續洗臉梳頭,這時候,她發現了問題:衛生間裏有一種聲音久久不肯停息!已經有不少人生經驗告訴虞碩果,許多事物的正確與否,都是由時間來界定的。比如幼兒園裏上課的遲到與早退;比如一天要在早中晚的時間吃三頓飯;比如飛機到了它規定的時間就一定要起飛。那麽,為什麽他們家的衛生間裏,有一種聲音響了很久很久呢?虞碩果機警地舉目四望,鄭重地搜尋和判斷著,問題很快就被她查找出來了,這就是:馬桶還在沖水。在虞碩果使用了馬桶以後,它的沖水就再也沒有停下來。虞碩果返回馬桶身邊,傾聽著沖水的聲音,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