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殊途

細雨朦朧,徐懷撐傘立於管涔山裏的一座孤崖前。

蘇老常走到一棵苦楝樹下,撫摸樹身上已成樹瘤的幾道刻痕,說道:

“擔心沒人倒飭,時日一久墳塋會被雨水沖沒,矯詔事過後,武宣悄然返回這裏移種三株苦楝以為標識。我也沒有親自來過,沒想到時過境遷,就剩下這棵苦楝還在風雨中飄搖——要不是還有這幾道刀痕,我也不知道到哪裏能找到這座孤墳?”

樹下野草叢生,完全看不到十六年前有殮葬屍骸的痕跡,然而此時既不能造新墳,還不能留下祭拜的痕跡,徐懷在樹下叩了幾個頭,也便與蘇老常、柳瓊兒轉身往山下走去。

殷鵬帶人牽馬等在山谷裏。

柳瓊兒的騎術還不能在崎嶇野徑間暢行,她與徐懷共乘一馬,一行人在山谷間逶迤而行。

“陳子簫抱住嶽海樓的大腿,草城寨巡檢使的差遣也扔了,這些天都在岢嵐城裏,必是想從嶽海樓身邊打探伐燕的具體方略,”柳瓊兒說道,“我們的人第一次是在四陳巷跟丟了陳子簫,後來我專門在四陳巷到東大街一段專門安排了三個固定的點,昨日終究揪住他們的尾巴了!”

“契丹人的聯絡點在哪裏?”徐懷問道。

五百囚卒已經正式入編移駐到嵐州石場,也是蘇老常說今日是他親娘死祭,才進山尋找孤墳祭奠,還不知道柳瓊兒她們盯陳子簫的進展。

“東大街有一座叫肅金樓的鋪院,兼營騾馬及飯食,主要攏絡嵐州當地的馬戶生意,店東家韓仁奎本身也是寧武縣的馬戶。肅金樓有四十多幫閑,蕃漢都有,明面上都是從寧武、嵐谷以及苛嵐雇傭的彪悍鄉民。河東路與契丹人在寧武北邊建有邊市,每年都有騾馬通過邊市流入內地,肅金樓也有參與邊市的騾馬交易,要是他們通過這個方式掩飾人員及信息的交換,很可能肅金樓整個都有問題!要不要派人試探著去接觸一下?”

雖說昨天確認陳子簫進出肅金樓有問題,但柳瓊兒暫時還沒有安排人直接進入肅金樓打探消息,而是先從外圍搜集肅金樓的一些資料。

就算是如此,柳瓊兒也推斷肅金樓很可能是契丹人打入河東路北部最為核心的一個秘密據點,但想要找出更多的蛛絲馬跡證實這點,還是要去試探、接觸才行。

徐懷皺著眉頭,遲疑說道:“契丹人在西京道沒有部署多少兵馬,他們必然更是驚弓之鳥,我們要去試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打草驚蛇了。”

“你確定不揭穿陳子簫的身份?”柳瓊兒到這時候都有些難以置信陳子簫竟然會是契丹人的秘間,遲疑問道。

“此時揭穿並無意義……”徐懷搖頭說道。

除了預料到契丹人亡國在際,而大越也難逃赤扈人的鐵蹄蹂躪,多少有些同病相憐之感外,徐懷暫時不想揭穿陳子簫的身份,更重要的還是想從陳子簫身上,從契丹人在岢嵐城的暗樁聯絡及活動軌跡等等方面,發現更多的蛛絲馬跡,以此琢磨、推演契丹人為抵禦大越兵馬這一次北征可能會有的部署。

他們隨軍北征,能否繞開一些兇險,除了五百囚卒要加強整訓,更依賴於前期的功課做得是否足夠充分。

現在最困難的是陳子簫這人極為機敏,其他契丹密間在如此風雨的當口,也必然極為謹慎,而他們能信任的眼線又都是徐氏族人,口音、相貌跟當地人有明顯的區別,貿然跑過去試探,太容易打草驚蛇了。

徐懷為此也極為困擾。

“你有你的考慮,但這事拖到最後總有揭穿的一刻,到時候怕王稟相公會對我們這邊有意見啊!”

蘇老常馭馬靠過來,有些擔憂的說道,

“我們明知陳子簫是敵間,還任其潛伏在嶽海樓、郭仲熊這些關鍵人物身邊,竊取大越對燕作戰的方略,甚至到關鍵時刻,不排除陳子簫有可能行險刺殺伐燕軍的關鍵人物——這件事要是最後叫王稟相公知曉,我們便有一百張巧嘴,也不可能叫王稟相公相信我們這麽做,是為大越社稷,為大越億萬臣民著想啊。”

徐懷回頭看向蘇老常,心知與其說他擔憂王稟最終對這邊生隙,不如說他心裏有一道檻過不去。

對將來的預測太虛無縹緲,但身為大越子民,有幾人不希望此次伐燕能夠順利奪下燕雲十六州,從而使大越北部的軍事防線徹底完備起來?

徐懷自己也不時捫心自問,王稟既然都沒有遇匪而亡,意味著既有的歷史軌跡不是不可更改,也許聯兵伐燕並不會出現他所擔憂的局面,又或者說他輕輕的撥動一下金手指,就能扭轉這一歷史軌跡呢?

不過,徐懷有一點是能肯定的。

在既定的歷史軌跡裏,陳子簫並沒有機會直接介入到這次伐燕戰事中來,他應該還在桐柏山潛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