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死訊

甚至並非朝臣暗通虜使致數千宣武軍卒慘烈令人出離悲憤,實是近百萬饑民淹留郭城日久,整日忍饑捱餓,僅靠少量的施粥吊著命,朝廷卻敵無能,民眾積怨甚深,岌岌可危的民心早就處在崩潰的邊緣,就差一把火點燃。

以往這把火沒有熊熊燃燒起來,一方面是將郭城夾在當中的兩道城墻駐守著十數萬禁軍兵卒,對郭城的控制嚴密。

另一方面王稟任京畿都防禦使時,考慮過饑民難以管制的問題,多次分批從湧入汴梁的難民檢選丁壯編入軍中,不斷的削弱饑民的反抗潛力。

在如此嚴密的內部控制下,饑民在過去四個多月時間裏即便也滋生不多事端,但每次都很快被禁軍強行彈壓下去,沒有引起大的混亂。

而這次從草鋪橋粥場引發的混亂,除了一開始就有成千上萬的饑民卷入其中,聲勢不小外,主要還是軍中主戰派將吏,對朝廷如此卑躬屈膝向赤扈人乞和,甚至不惜削奪王稟軍權,早就心生不滿。

第一批從南惠門派往草鋪橋的軍卒,得知被饑民拿磚石擲殺的那些人,乃是暗通虜使致宣武軍襲營慘敗的罪魁禍首,他們都恨不得拿著刀矛上前戳幾下,哪裏還肯去盡心彈壓鬧事的饑民?

饑民義憤填膺、積怨噴薄爆發,各營軍卒內懷幽憤、消極懈怠,甚至還有將卒直接拒絕出兵,郭城之中很快就到處都是大群饑民打砸粥場、哨卡,到處都是被點燃的屋舍。

午後,東水門外的兩座官倉更是被成千上萬憤怒的饑民占領,燒殺擄掠之事也勢難避免,看到這一幕,朱沆心裏還滿是憂慮,然而徐武磧、周景、朱承鈞等人對這樣的朝堂已經失望透頂,心裏更認可不破不立,他們在汴梁也沒有什麽牽掛,心情卻是平靜。

由於朝中意圖將混亂控制在郭城,加強內城城墻的守禦,派出多位使臣前往內城各城門坐鎮,徐懷他們一直拖到夜間才找到機會進入內城,在夜色掩護下趕往青葉巷在離開之前見王稟一面。

這時候夜色漸深,隔著高聳的、守禦森嚴的內城城墻,徐懷他們能看到外(郭)城各處火勢還沒有熄滅,夜空被火焰映得紅彤彤一片,不時還有廝殺聲傳來。

為防止內城少量的流民也受驚擾作亂,之前逗留的青葉巷百余難民,這時候也不知道被驅趕到哪裏去了。

王宅大門前挑掛著兩只燈籠,光線幽暗,徐懷與朱沆等人上前叩門,前院一切如故,還有兩名健壯扈從在院子裏玩角抵,其他人圍在一旁觀看。

不過,王孔、盧雄、鄭壽三人沒有一人在前院坐鎮,這叫徐懷、朱沆心頭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你們怎麽才過來?”得人通稟後,王孔從裏側步履匆匆的走過來,吩咐他人繼續守著前院,領著徐懷、朱沆他們往後宅走去,窺著廊道無人,才壓低聲音,悲切的說道:“相公午時走了!”

雖然對這一刻早有預料,但真正聽到這一消息,徐懷還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在廊前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朱沆推了推他的肩膀,才驚醒過來繼續往裏走。

遵照王稟的遺囑秘不發喪,甚至不惜欺君也要先瞞住死訊,這時候王宅裏外也是用嫡系扈衛控制住進出後院的廊道,府中其他仆役都還被蒙在鼓裏。

王番、盧雄、鄭壽、王萱都在後宅,為了不露破綻,他們都穿著常服,都未換上孝衣。

暫時還沒有將王稟的遺體移到堂屋,還是繼續躺在臥室的床上,枯瘦的遺體薄如紙片一般蓋在被下,已無半點氣息,安靜得卻像是睡著過去——臥室裏已經搬來幾袋石灰,這是準備用來處理王稟遺體的。

徐懷屈膝跪到床前,伏身磕頭,淚水靜靜流下。

“祖父是坐在窗前閉眼的,還以為你們午前能趕回來見最後一面。”王萱眼眶噙著淚水說道。

徐懷知道王稟走時心裏有太多的牽掛,在王稟遺體前伏首哽咽說道:

“郭城是有些亂了,局面有可能難以控制,虜兵倘若這時候趁亂殺入,郭城必然是傷亡慘重、屍骸枕藉,但虜兵倉促突入街巷、河渠縱橫的郭城,面對不計其數、胸臆間熱血已被激起的民眾與守軍聯手抵禦,也必然將遭受到他們此次南侵以來未曾遭遇的傷亡。而時間也不允許他們強攻內城。這最終必叫汴梁得保,也能為大越爭得更多的喘息時間。虜兵倘若坐觀不動,一方面亂民夾於內外城之間難有作為,一方面朝廷投鼠忌囂,不敢清剿,只會多加撫慰以安其心,而待虜兵北撤後,再打開外城諸門驅趕出城,使之早早南下。這樣的結果也要好過這數十萬民眾在虜兵再次南侵時慘遭屠戮!這樣的結果,哪怕是叫廟堂之上的那些昏庸之輩對亂民賊子保持足夠的警惕,也好過他們以為虜兵北撤之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樣的山河,已非尋常手段能夠收拾,以毒攻毒,實是迫不得已。另外,徐懷恐怕要將相公您的死訊宣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