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途中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馬老太爺顫巍巍的拄著拐杖,看著莊子裏三四十個出門破褲子都遮不住鳥的破落戶,此時穿上楚山所制的青黑色兵服,腰間挎著長刀,手持長矛,耀武揚威的在他家被征用的曬谷場上操練,心裏又氣又恨,站在老槐樹下連連詛罵,

“一群忘恩負義的家夥,也不想想他們以往餓得前胸貼後背,是誰施舍糧食給他們活命,現在吃飽飯就不認帳,轉頭幫外鄉人欺行鄉野,一個個忘宗背祖、忘宗背祖啊……”

“馬老太爺,您家借出一鬥糧食,來年就要收回兩三鬥,拿不出糧食,就逼著人家賣地、賣身,到你家當牛當馬聽候使喚,還有臉說這是施舍啊?咱馬家莊這三四年,剩下不多的水田,有哪塊沒有並入你家?也虧得咱家七八畝薄田,這幾年還有些收成,要不然求到馬老太爺您頭上,皮還不得被您老給扒下幾層啊?施舍!”

一個老漢蹲在村口看莊子裏後生操練,撥弄著從草鞋露出的腳趾頭,幸災樂禍的跟馬老太爺笑道,

“招討司行文要給四縣應募民壯者減租減貸,馬老太爺心疼租子,就不想施舍了?是心疼以後再也沒有機會扒人皮了吧?”

“這位老漢,招討司行文減租減貸,是怎麽回事?”

因為南蔡招討司要在章山開鑿新的河道以通江陵,漢水封鎖河段也從華陵北面的澤口擴大到荊門以東的章山。

章山附近的漢水東岸沒有大的碼頭、鎮埠,很多從南陽、襄陽乘大船沿襄江而下的商旅,只能在章山附近登岸,再找小船渡過漢水到竟陵縣再繼續登上行程。

這時正好有一隊商旅來到馬家莊雇渡船過襄江,站在村口老槐樹下歇腳,看著莊子裏民壯操練,有一名青年忍不住好奇朝草鞋老漢揖禮打聽招討司行文到底是怎麽回事。

草鞋老漢看那青年約三十歲左右,臉皮白凈,唇留短髭,看上去氣宇不凡,連忙站起來還禮回道:

“南蔡招討司設於章山的巡司,從各村寨招募民壯操練備防湖匪——成功應募的,除了發給兵刃、服帽以及錢餉外,還勒令各村寨宗紳,但凡租貸田地及錢糧給民壯家小的,佃租一律不得超過三成,錢糧利息按年不得超過兩成,還要從應募之日往前追溯兩年予以償退,以此獎賞民壯出力保護鄉野之功。馬老太爺是咱家莊子最大的地主,全莊子四五千畝地,他家就占了六成。現在咱莊子有四十多佃戶後生應募上巡司的民壯,馬老太爺從此之後,不僅不能再從這些家佃戶收取高租高息,一下子還要倒退出一兩千石錢糧。這不,馬老太爺氣得快上西天,他兒子馬大官人也急吼吼的跑去江夏告狀了,聽說還糾集好一夥人,準備去建鄴告禦狀呢!”

“這不是亂搞嗎?招討司私設巡所,就已經逾矩了,什麽時候竟然有權插手民間錢糧之事?都這麽亂搞,還要州縣衙門做甚?”一名同行的中年人聽草鞋老漢講述減租減貸之事,在青年身邊低聲嘀咕道,“他真當自己是荊襄王了?”

“……”青年看了中年人一眼,使眼色著他莫不要多嘴,朝草鞋老漢拱手道,“這裏乃是荊門縣境內,除了各家往江夏找制置司告狀,就沒有別的動作?縣裏也沒有丁點反應?”

草鞋老漢也非全無見識,警惕的打量了眼前一行人幾眼,嘿默笑道:“有,怎麽沒有?城裏城外的老爺們這些年收著租子,穿錦穿綢,將咱們這些窮老漢一個個都逼得沒有活路,到處都是拉旗造反的,怎麽可能一點動作都沒有?”

草鞋老漢譏諷幾句,就往曬谷場那邊走去。

馬老太爺也看不懂青年一行人是什麽來頭,擔心是招討司派下來的探子,不敢再胡亂抱怨,也一瘸一拐的拄著拐杖走開。

“楚山於荊北廣設巡司,勒令諸縣出錢糧給巡司招募民壯操練,轉頭又給民壯撐腰壓低佃貸,真是好算計啊。仲家兄弟,你想想看,這些破落戶除開往後能享受低租低息,每家每戶眼下就能一下子索得十幾二十石甚至更多的錢糧,心裏還不樂開花?一個莊子清償舊佃至少都要挖出一兩千石糧食,荊北四縣上千座莊子,不得擠出一兩百萬石糧食出來。佃戶手裏糧食多了,市面上就不缺了,楚山正好低價攬購,全收入囊中,真真是好算計啊!除了一下子招募六七千沒腦子跟著瞎起哄的破落戶,收買了這些賤民的人心,又能借機收刮大筆的錢糧,天下人還真沒有幾個如此精明呢,偏偏這些破落戶,還以為賺到多大的便宜!”中年人也是桐柏山出生,自詡早就洞悉楚山的伎倆,看曬谷場上操練民壯一個個都耀武揚威,憤憤不平的說道。

“我們都已經離開泌陽,還說這些做甚?”青年意興闌珊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