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顧士宏推著那輛老式的鳳凰自行車,走出單元門。初冬天氣,早晚已涼得很了,他夾克衫裏只穿件長袖T恤,有些抵不住,脖子一縮,把領口那粒扣子系緊。環保袋往車龍頭上一套,騎上去。遇見鄰居,人家老遠便打招呼,“顧老師,這麽早買小菜啊!”他忙不叠點頭,騰出一只手揮動著,一笑,嘴角的皺紋擠出來,“禮拜六老規矩,聚餐。”

聚餐是在家裏。每周六,雷打不動。大哥大嫂、妹妹妹夫,還有侄子甥女,加上自家這幾口,統共13個。真正來齊的也不常有,這人加班或是那人有約,少一兩個,但冷菜熱菜還有湯,葷素搭配,總歸也是滿滿一桌。圓台面平常擺在門後,防塵布罩著,一周用一次,還有玻璃轉盤,設施是齊的。20年前造的半老小區,上海第一批商品房,放在當年是挺括的,但眼下豪宅一茬接一茬,兩室一廳都要150平方米了。客廳小是硬傷,也不分正廳餐廳,放下圓台面,各式椅子聚攏來,圓的方的,七翹八裂,邊上勉強還夠走路。介於熱鬧與雜亂之間。這樣的自家人聚餐,本就有些亂哄哄的。隨意,不修邊幅,聊天內容言不達意。老人家喜歡。顧士宏那90多歲的老母親,每個禮拜只盼這天,手舞足蹈地興奮。兒孫繞膝、天倫之樂的意思,全濃縮在這刻了。好像那六天都是假的,單單這天,才真正是過日子。

買完菜回家,幾個小的都起床了。兒子顧磊對著鏡子刮胡須,兒媳馮曉琴在廚房煎韭菜餅,孫子小老虎在陽台上練小提琴,頭發還是蓬的,一張隔夜面孔,應該是沒睡醒便被媽媽揪了起來。唯獨馮茜茜還在睡。顧士宏倚著門換鞋,馮曉琴過來接菜,看一眼,“爸爸,這兩日梭子蟹壯的。”顧士宏嗯了一聲:“正當時。今年寧波海鮮是大年。”馮曉琴又道:“骨頭也新鮮的。”顧士宏瞟一眼墻上的掛鐘,“先出水,拿大鍋,放火腿和筍。骨頭湯時間越長越好,燉一整天,湯像牛奶一樣濃。”馮曉琴應了:“曉得,篤定,來得及。”

早餐擺上桌。粥、鹹菜、韭菜餅、面包、牛奶、白煮蛋。人多,早餐品種也雜。中西合璧。顧士宏在小區門口買了兩客生煎,前一晚小老虎吵著要吃。孫子是祖宗。一會兒,顧老太從外面進來,太極拳是每天練的,有固定圈子,一群老人家,平均年齡都在80歲朝上。老太精神極好,一口牙齊齊整整,腰不彎背不駝,就是耳朵有些背,說話聲音大。進來便嚷著餓了。也是祖宗。馮曉琴連忙盛粥,熱乎乎地端過來,配涼拌香椿。一家人吃早飯。老式的八仙桌,加上碗筷佐料,瓶瓶罐罐,也擺得七八分滿。放在過去倒沒什麽,現在一戶這些人口,四世同堂,也算大家子了——三室兩廳,顧士宏住朝北那間;朝南兩間,顧磊夫妻帶著兒子住大間;顧老太原本也是一間,前幾年馮茜茜來了,沒地方睡,只得擠作一間。拉塊簾子,各放各床,反正一老一少,關系也隔得遠,不必多應酬,面上稍過得去便罷了。

吃過早餐,馮茜茜從床上被姐姐馮曉琴拖起來。嘟噥兩句,也只得乖乖穿衣服洗漱。啃了半個面包,便到廚房幫忙。從安徽到上海,講起來是親戚,姐姐家也是自己家,但到底不同,平常倒也算了,周六是大日子,人多事多,裏裏外外都是活兒。“眼裏要有活兒。”初來上海那天,馮曉琴這麽對妹妹說。意思清楚,親姐妹說話不用拐彎抹角。上海租一間房子多少錢?別的不提,樓下302,一套房租給四個人,最小那間一月也要毛三千,還不包括水電煤。白得個落腳點,吃住免費,自己要拎清。反正就算在安徽,女孩子家,該幹的也得幹。說得過去。馮茜茜做家務沒姐姐利索,但也不太差。洗菜切菜,剝蔥搗蒜,打個下手什麽的,綽綽有余了。顧家做菜是典型上海風味,濃油赤醬,味精是不放的,純粹靠糖吊鮮。不管魚肉菜蔬,臨出鍋前一把白糖撒進去。倘若豬手、蹄髈、醬鴨那種,還要放冰糖熬上幾小時。安徽菜是偏辣的,馮茜茜花了小半年才勉強適應這邊菜的甜度。馮曉琴到底來上海日子久,幾只本幫小菜,比如蔥烤鯽魚、油爆蝦、糖醋排骨,已經很有火候了。連顧老太那樣挑剔的嘴(包括口味和說話內容),也時不時地蹦出幾個贊美的詞,“可以的”“不難吃”“像點樣子了”——人人都說,馮曉琴是個好媳婦。女人一旦上升到“媳婦”這個層面,就跟地域、學歷、相貌那些關系不大了,是另一套評價體系。也是硬性指標。馮茜茜比姐姐小了七歲,後面還有個弟弟馮大年,又小了八歲,男孩子是寶,家裏人個個疼愛,反寵得他屁用沒有,傻子似的。她自小跟在姐姐屁股後面,聽慣了別人對姐姐的誇獎,“將來誰娶了你,真是有福了”那種。所以她毫不懷疑姐姐會成為這家的主心骨。早早晚晚的事。顧老伯年紀一點點上去,姐夫顧磊又是那樣的脾性,顧老太就算讓她活到一百歲,也只剩下七八年光景。馮茜茜覺得,上海跟原先想象中的似乎不同。越是來得久,就越覺得,這座城市骨子裏跟老家也沒什麽差別。小一輩的男人都被寵壞了,沒什麽×用。姐夫顧磊也是個孱弱的人,當然身體差也是個原因,但基數若是高,再怎樣也低不到哪裏去。到底是遜了些。顧士宏是老派上海男人,會做事,談吐文氣,人也拾掇得幹凈。女人走得早,孤家寡人一個,做成這樣,不容易了。現在哪裏找得到這樣的上海男人。獨自拉扯一對龍鳳胎長大。顧磊比她姐姐顧清俞遲了一分鐘出生,老大老二的態勢,在娘胎裏便定下了。連相貌也完全不同。異卵雙胞胎。顧清俞長得像父親,眉清目秀,不失英氣。顧磊五官也幹凈,卻多少有些寡淡的意思了。個子本來不矮,奈何少年時便瘸了,一腳高一腳低,整個人便顯得畏縮,不夠挺拔。說話習慣皺眉,川字紋深得刀刻似的。看著比他姐姐要老了好幾歲。八二年出生的老女人。馮茜茜背地裏這麽叫顧清俞。其實也談不上什麽矛盾。顧清俞上班不久便買了房,搬出去單過。倒也不遠,也在萬紫園,四期的兩室,12樓,正對著湖中心。馮茜茜掐指算,那年她也不過二十三四歲,房價再便宜,一套七八十萬總要的,也虧她下得了決心。女人對著女人,尤其是強勢的女人,敵意是免不了的。馮茜茜不像姐姐,好壞只藏在心裏,面上一團和氣。她做不到,嘴上就算忍著,眼神也要扔幾個過去。姐姐是有些被這女人壓著的。馮茜茜看得出來。氣勢上,還有眉裏眼裏,都有些微妙的意思。“投緣就多說幾句,不投緣,就少說幾句。不就行了?”馮曉琴常這麽說。家裏人少,也是個小小社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鬥智鬥勇那套,外頭人其實是不搭界的,套路全用在自家人身上。有意思,也沒意思。馮曉琴叫顧清俞“阿姐”,上海話已有七八分像樣了。她對待顧清俞,與對待顧昕、高朵朵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倒跟長輩是差不多級別。一聲“阿姐”,叫得隆重而又親切。馮茜茜替姐姐不忿,老家也有厲害的大姑子,但畢竟不同,那些人全厲害在嘴上,一開口就把底全抖開了,反倒不難對付。難的是顧清俞這種。首先是撇清的,各人自掃門前雪,保持距離,其次也客氣,面上不露出一丁點難看,說話也輕柔,讀書人的模樣,與別不同。外頭平滑,尖刺往裏長,像腳上的雞眼。除非連根拔,否則越碰越疼,表面看還沒什麽異樣。連叫屈也無從談起。馮茜茜說姐姐,講來講去還是姐夫不果斷,若早些年趁房價低時買一套,也搬出去,你們現在小日子不是逍遙快活?馮曉琴沖妹妹一句,那你怎麽不買?馮茜茜便嘆道,把我賣了,都不夠付首付的。上海人再怎樣,好歹有個老屋遮風避雨,哪怕拖到現在置換,一間廁所總是有的。我們真正是從零開始,一片瓦一片磚都靠自己掙起來。起點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