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高暢連著幾日,都在醫院。倒不是顧老太那家公立醫院,而是另一家三甲醫院。

老黃出事了。前幾日他與另一個同事值晚班,鍋爐爆炸,那人當場炸死,他命大,彈到墻上又落下來,地上一大攤血,炸飛了兩只耳朵、一只手掌、一條腿。人竟是沒死。

他八十歲的老母親昏過去幾次,廠裏派了人專門照顧。還有他父親,坐著輪椅來了一趟,也是激動得尋死覓活。相比之下,老黃自己倒是無事。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還是不醒。醫生說傷到了腦幹,成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暢從早到晚陪著,其實也沒什麽事,醫生護士都會料理,晚上也無非在旁邊沙發上睡一覺。特需病房,條件都很好。廠領導來了兩次,一次他母親在,主要是慰問,說錢的事不用擔心,無論是本人的醫藥費,還是家屬的生活費,廠裏會負責。另一次只有高暢在,也沒其他人,雖說是病房,實際也同廠裏說話沒什麽兩樣的。領導說高暢,“辛苦了”,又看看床上的老黃,嘆氣,說“不醒也好啊——”。高暢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實倒是走運,一了百了,家屬再難受,終究也不會一世。反倒是傷害值降到最小了。但這話不好說。道理上也是轉了幾個彎,一兩句話說不清。便打心底裏盼著老黃別醒,躺一輩子,反正公家買單。醒了反是活不成了。

老黃躺著不動。一張臉呈棕黃色,像是得了黃疸。全身插滿各種管子。氧氣泵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還有心臟監測儀,嘀嘀響個不停。高暢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他。認識他大半輩子了。從技校開始就是好兄弟。兩人性格完全不同,一個悶,一個騷,湊起來倒是合適。年輕那陣,高暢隔三岔五換女朋友,他卻從未談過一個。到老了依然獨身。當年合資,他本來已在名單裏了,硬生生被廠長的關系戶擠掉,旁人攛掇他去鬧,他說:“算、算了,哪裏都一樣幹、幹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便是這樣知足又老實。前兩年他父親車禍撞斷腰,只能臥床,他母親身體也差,肺病,常年低燒。家裏都靠他操持,也從不叫苦。他這人,外頭看著軟弱,內裏卻是堅硬。顧士蓮剛得癌那陣,高暢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說沒想到日子會過成這樣。“是、是男人就、就撐下去——”被他結結巴巴一通勸,啤酒加紅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彈,K廳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撐了下去。一撐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黃變老高老黃,臉上的膠原蛋白統統長到了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個講話結巴的男人,斷斷續續苟延殘喘,大致意思總也連得上,不至於豁邊。最後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他,是顧士蓮住院,他來探望,帶了水果,還有兩千塊錢。“阿、阿嫂今朝氣、氣色好、好、好——”旁邊高暢幫他接下去:“——好許多。”他松口氣,又組織新的句子:“會好、好、好——”每到那個“好”字,便說不下去。顧士蓮聽得吃力,“曉得,會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他咧開嘴,笑得一臉褶子。

醫院回到家。高暢許久沒喝過酒了,這晚把自己灌個爛醉。吐了好幾回。顧士蓮沒罵他,給他洗臉、換衣服。聽他說了一夜夢話,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了碗桂花雞頭米給他。養胃補脾。猜他必然還要激動一陣,誰知他坐了片刻,竟是平靜了。

“那個‘好’字,他總歸是太吃力,講不出來。命中注定的。”他嘆道。

顧士蓮在他肩上撫了一記。也嘆氣。“這個世界,好太艱難,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會兒,他勸她:“想想老黃,我們要知足。”顧士蓮嘿的一聲,說這是“毒雞湯”。他道:“毒雞湯也是雞湯。老百姓過日子,都是盯著人家的短處。”她不信:“總歸是比我們好的更多。”他道:“你怎麽曉得?你調查過了?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綠,皮夾克裏面白襯衫領帶,到處搶著買單,時不時蹦兩個英文單詞,現金塞滿皮夾子。一會兒說要去夏威夷旅遊,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來回公務艙;一會兒又說上禮拜跟朋友去了外灘幾號,沒意思,味道也就那樣,吃環境——人家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樣。你看人家好,怎麽曉得人家不是豁胖呢?人家不順心的事又不會同你講。”

顧士蓮不語。

“你自己說,除了身體稍微差一點,我們哪裏輸給別人了?再說現在得這種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興許過兩年醫學上就攻克了,一針就解決了。以前沒青黴素的時候,手指頭長個癤子都是性命交關,現在呢,開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開些,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多好啊,有吃有穿,沒有房貸,也沒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愛,女兒也爭氣。你兩個哥哥,一個是沒老婆,一個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麽跟我們比?你老公這麽帥,這麽體貼,這麽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