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多事之秋(三)(第2/3頁)
“蘊生,”到了最後,盧芳枝笑道,“蘊生調理弟子的本事,遠在老臣之上,陛下自有安排。”
他只說弟子,是因為董春的幾個徒子徒孫確實出色,但兩個兒子嘛,就有些平平了。
天元帝也笑,“再沒有誰比老師會看人的了。”
會看人,卻未必會用人;會用人,卻未必想好好用人。
不待盧芳枝回答,天元帝忽幽幽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當斷不斷,天與不取,豈非更事者恨於後時哉……”
盧芳枝父子聽了,不禁心神劇顫。
此言出自《晉書·羊祜傳》,意思是這天下的事啊,不如意的總占七、八分,老天給你機會的時候,當斷不斷,豈不是要事後扼腕嗟嘆?
乍一聽,好像是天元帝在惋惜,可何嘗不是在訓斥盧芳枝早年不知收斂,盧實也助紂為虐?
朕給過你們機會的,是你們自己不加珍惜,落得今日境地,又怪得了誰呢?
“老臣,”盧芳枝口幹舌燥,嘴裏發苦,“萬死……”
他才要起身謝罪,天元帝卻先一步過來,輕輕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朕不過隨口一說,老師何必如此?”
盧家父子躬著身體,微微擡頭仰視著他,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好像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昔日的弟子、師兄。
天元帝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重新坐了回去,問起盧芳枝對朝政朝臣的看法。
盧芳枝迅速收斂心神,不敢多想,有問必答。
他們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天元帝剛登基的時候。
年輕的帝王一時間很難適應身份轉變,幸運的是,身邊有可靠的師父提點……
說完了老臣,難免再順著說中年的,說完了中年的,自然就到了年輕一代。
而說到年輕一代,無論日後都繞不過秦放鶴。
“……趙沛不失赤子之心,隋青竹剛直純良,秦子歸,”盧芳枝頓了頓,“善於識人,陛下不妨重之用之。”
他這一生遇到過很多人,有朋友,也有對手,但唯獨秦放鶴是個特例,太獨特了。
那個小子跟所有的讀書人、官員都不一樣,更敏銳,更善於偽裝,更有容人之量,也更狠辣。
有這樣的對手,是他們的不幸;
但有這樣的臣子,卻是朝廷之大幸。
君臣二人又略說幾句,盧芳枝漸漸有些疲態,“老臣今日厚顏覲見,還想求陛下允準一事。”
見天元帝點頭,盧芳枝才道:“老臣一人,死不足惜,然家國大事耽擱不起,”他指著盧實,“有賴陛下不棄,犬子重沐聖恩,豈可因小家而誤大家?”
他的話還沒說完,盧實就明白了,失聲道:“父親!”
“陛下跟前,哪有你開口的份兒!”盧芳枝的臉色陡然一變,喝道。
盧實腦中嗡嗡作響,一咬牙跪倒,以頭搶地,“陛下!”
天元帝嘆息,卻聽盧芳枝繼續道:“老臣只求陛下允準,老臣去後,只叫他扶靈回鄉……前後半年,也就夠了。”
“父親……”盧實跪在地上,頭也不擡,淚流滿面。
盧芳枝只看著天元帝,也是流下淚來,“於公,老臣做的錯事已經太多,實在不願再因自身而誤了國事;於私,也算,也算一點糊塗父親最後疼愛兒子的一點私心吧!求陛下允準!”
按規矩,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三年,不沾酒色葷腥,不外出交際;若兒子在朝為官,則要丁憂在家。
但古往今來,也不乏特殊情況下特事特辦的。
比如邊關將士在外打仗,戰事迫在眉睫,縱然父母故去,也要強忍悲痛……
若今日盧芳枝只一味強調什麽公而忘私,天元帝可能會有所芥蒂,但他坦率地承認了父親的溺愛,便十二分令人動容。
天元帝閉了閉眼,“準。”
又對跪伏在地的盧實嘆道:“稍後帶你爹去看看你擺弄的鐵疙瘩,叫他放心。”
當日秦放鶴和高程於城外展示蒸汽機雛形,首批現場驗收的只有天元帝和董春、胡靖、杜宇威三位閣老,柳文韜沒去,盧芳枝也沒去。
所以,他只知道兒子在辦大事,可具體在做什麽,卻不清楚。
天元帝此舉,等於消弭了盧芳枝最後一點遺憾,算他識大體的回報。
盧芳枝就笑了。
他顫巍巍從凳子上跪下去,“容老臣最後一次向陛下行禮,謝恩,拜別。”
天元帝沒有阻止。
他端坐寶榻,看著曾經不可一世的老師、權臣一點點艱難彎腰,貼地,“老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