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胡眼蜂(第4/12頁)

“喜歡嗎?”

“那又如何?”徐若虛一梗脖子,“上天有好生之德,總不能要我眼睜睜看它被扯斷尾巴。哎喲!”

“……喜歡。”

他盯著那只猞猁,“妖獸。”

“要說,我,”徐若虛的語調沒有任何變化,就和之前無數次想要教會他說“我”這個字的時候一樣,“我很喜歡。”

“正是在下。哎,你如何知道?”他眨著眼睛。

“我。”他將一手放在胸口,直視著徐若虛。不知從何時開始,胸口的緊縮被一點點化開,那滋味遠勝過蜜糖。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但他想要傳達,想讓徐若虛知道,拜他所賜,此刻他嘗到的一切。

“徐若虛。”

於是他學著之前看過的人類,將嘴角朝兩側扯開,露出一個緩慢綻開的笑容。

他站著,審視著眼前這張臉,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將那上面的泥都擦了。嗯,這樣看起來跟他記憶中的臉比較像了。還有那個與之相應的名字。

徐若虛手中的筷子啪噠一聲掉下來,“我,我現在就跟朱掌櫃的告假去!明天我們去吃遍無夏城!”

這句話聽起來耳熟。所以他停了下來,略一思考,便朝他們走過去。揍人的家夥看了看他的臉色,慌慌張張地逃走了。那孩子翻身坐起來,臉上蹭得都是泥,懷裏露出一只幼年的三眼猞猁,白耳雙尾。

雖說如此,他也沒有想到能這麽快就再次看到那張臉。經過某處少人經過的巷口的時候,巷道中幾個小混混模樣的人類正在揍一個明顯更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被按在地上,弓起背來,護著懷裏的某樣東西,還在嘴硬:“光天化日,你們便這樣作踐生靈……哎喲……徐某肯定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徐若虛兌現了他的承諾。他們掃蕩了整整兩條食街,一路吃過桐皮熟膾面、滿麻燒餅、薄皮春繭包子、灌漿饅頭,又買了些雕花金桔、蜜冬瓜魚兒、荔枝甘露餅等等的甜食,足夠正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徐若虛拿著預支的工錢,花起錢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接下來,他有些茫然。要如何重新尋到蜂王和它的人類坐騎,這是個難題。他都至今無法區別人類,他們看起來如此相似。如今在他的腦子裏,唯有一張鮮明的,屬於那個人類孩子的臉。還有那個名字。

兩人往酒肆裏沽了兩角酒出來,裝在皮囊裏隨身帶著。等逛到中街,見一旁搭起的瓦肆裏正演著戲,人群擠了兩三層的時候,兩人都有了些醉意。徐若虛想往裏擠,零卻牽了他,往旁邊一株柳樹走。他飛上枝頭,再拎了徐若虛,放在自己身旁。徐若虛被他拎習慣了,樂呵呵地沒有反抗,臉上還有飲酒後的紅暈。

讓自己被困在單一的軀體裏,這是他犯的最大的錯誤。喪失了眾多的耳目,還有源源不斷、可以補充的兄弟們,他幾乎是靠著本能意識到繼續留在原地的危險,當即生出翅膀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飛上了天空。等到了偏僻之處,又尋了一個跟自己身量相仿的過路人,擊倒之後,改換了穿著。

戲台上正演著一個塗了大花臉的老頭子,和一個畫著白臉的年輕後生,插了一身的花旗子,手中各拿兩柄槍,你來我往地戰了四五個回合。老頭子忽然露了一個破綻,被那後生朝胸口刺了一槍,立刻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徐大人!是北狄的奸細!北狄奸細殺人了!”

零看不懂劇情,但他看得懂徐若虛的臉色:他面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下去了,薄薄的一層冷汗。

它鼓動了翅膀,等待著蜂王的下一步指令。但毫無回應。它就像被籠罩在一片靜寂的水域裏,無論是蜂王,還是它的坐騎,都從它所能感應的範圍內消失了。它茫然四顧,隨後低頭:那人類的屍體還躺在它腳邊,眼睛甚至還是睜開著的。一些人類正驚恐地退開,又再滿懷著憤怒擁擠上來。

另一個年輕的後生上得台來,在那老者身邊跪下,扶屍痛哭,喊著:爹——

崎兒……若虛……人類的意識已經開始消散,但那強烈情感卻始終揮之不去。它倍感困惑,最後決定壓下去,回巢之後再與其余的兄弟分享。沒錯,等它重新具有群體的智慧之後,它或許能明白這是什麽。

“沒意思。”徐若虛幹巴巴地開口,“我們走吧。”

它愣了一下。它認得這張臉,認得白皙臉頰上的酒窩,還有撲扇著長睫毛的大眼睛。在敲響金鑼的時候,它曾經與他有短暫的對視。

“徐若虛,”零開口喚他,“那人類說我殺了你爹。”

意外發生在他收回了針刺的那一瞬。每次捕獵都意味著和獵物不可避免的接觸,而瀕死的獵物總是會傳遞一些零碎的影像過來。對玄蜂來說,這是體會世界的獨有的方式。這個衣著寒酸的人類身上迸發出強烈的情感,一名幼年人類的面孔被推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