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齏面(第4/11頁)
這是姚世荷入帳之後的第一個想法。他身側俱是烏木架子,或高或低,掛滿了粗細不一的面條,色澤從雪白逐漸過渡到金黃。木架之中,圍著只鬥大的青銅鼎,也未見有柴火痕跡,那鼎中的水卻兀自沸騰,叫整個帳內都蒸汽彌漫。
“翅膀斷了。”他低聲言道。“即使如此,你也還是要再戰嗎?”
這桃花帳的內部竟有如此之大,從外面可完全看不出來。
金翅鳥將頭靠在他的膝蓋上,輕微地咕了一聲。
“贏官人,我家掌櫃的請您帳內說話。”
“這值得嗎?”他發起火來,也不知道是在沖誰嚷嚷,“為了跟你毫不相幹的人類、毫不相幹的戰爭?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麽蠢——”
姚世荷也跟他一起樂了起來,一轉頭,那穿桃紅色褙子的婢女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細長的媚眼裏笑意盈盈,朝他行了個萬福。
下一刻,他卻止住了話頭,站起身來茫然四顧。姚世荷不解地朝他走了兩步,就聽見他的低語:
張玉虎一張臉笑得都要開出花來,嘴裏還含著面條就開始說:“贏官人,你是不知道,油潑面極有講究,要的就是……最後用熱油這麽一澆……我這輩子吃過的,除了我娘,再沒有人做得恁地道了!”
“你在喚我?”
“這便是油潑面?跟你娘的手藝比起來如何?”
鮮紅的眼紋從那人的前額浮現了出來,如同蘸了朱砂畫上去的一般。連將他釘在身後樹身上的黑刺都消融了,眼看著變幻形體,跟眼前這人合二為一。
他朝碗裏望了望:那面條足有腰帶粗。
唯有那只插入她身體裏的手,和手中的利刃,依然如故。
姚世荷趕緊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又想讓我挨訓?”
“你這叛徒,身為兇獸,卻與人類為伍!若不是你,我輩怎會困在現世,不得歸返靈界?”那聲音還是常青的,一字字,有如毒藥燒灼,“還不趕緊交出麒麟血?”
張玉虎端著只大得堪比洗臉木盆的碗,正吸溜著裏面的面條。這一拍正好在姚世荷的傷處,他倒吸一口冷氣,又不好發作。毫無自覺的張玉虎已經轉身吆喝起來:“喂,你!還不趕緊讓開,叫贏官人排前頭去!”
他還要再用力,卻見朱成碧擡起一只手來,軟軟地握住了那只手臂。轉瞬之間,原本朝外淌的血便被粘稠的陰影所代替。
“贏官人!你也來吃面?”
她低著頭,望不清表情,垂下來的額發陣陣顫動,卻是在笑:“方才還真真嚇了我一跳。好久不見啊。‘仁獸’白澤。”
如此短的時間,怎麽來得及煮熟一碗面條?姚世荷疑竇叢生,卻叫人在背上大大咧咧地一拍。
他再要往後退,腳下一軟,竟無法拔出。不知在何時,他們身處之處已全部被陰影所覆蓋,便如冒著氣泡的泥沼,其間還不時有蒼白的獸臉翻出,雙目之中一片空白。
她這裏正說著,另一個穿翠綠色褙子的婢子卻已經掀開了紗帳,從裏面接過一只青花的海碗,連同筷子一起端給了範小七,被他驚喜交加地捧在了懷裏:“多謝姐姐們!”
“我原想,人類的戰爭,便由得他們自己去罷,沒曾想卻叫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你猜是什麽呢?白澤大人?”朱成碧終於擡起來的臉上,虎牙生出,嘴角開裂,正是兇猛獸相,“相助北狄的妖獸俱是墨汁所繪,那墨中又有你的血,難怪如此腥臭!”
穿桃紅色褙子的婢女朝帳內側了側身,像是聽著什麽聲音,接著便說:“蜀地濕寒,為免面條涼掉,常有小販將鍋爐碗盞一並挑在擔子裏,沿街叫賣,有客來時立時便能做得,因此叫做擔擔面。”
地上的陰影越鋪越開,四周卻忽然朝空中高高升起,同時朝中央的白澤頭頂撲了下來,要將他滅頂。他努力掙紮,卻還是被包裹其中,寸寸吞噬了。
已經有十多名士卒在院中排隊,如今見他來了,紛紛行禮。姚世荷一面回著禮,一面朝前走。但見一對兒雙生的婢子立在那紗帳之前,俱是鵝蛋臉,柳葉眉,生得異常討喜。排在最前面的士卒朝前一步,對那對婢女說道:“姐姐們,小人名叫範小七,乃是蜀地人士。”
朱成碧剛想站起來,面前的陰影便將一張紙條嫌惡地噴了出來。紙條在空中飄落,上面畫的唯有一團烏雲樣的東西,生著四條棍子般的腿。
他循著那味道找了過去,一路進了原太守府。太守慷慨地讓出了這裏,也不好意思立刻便搬回去。一來二去,這裏便成為了軍隊的夥房。如今也不知道是誰在院中搭起了一座半透明的紗帳,其上繡著朵朵桃花,紗帳的縫隙間正飄出縷縷蒸汽。他所聞到的香味正是來自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