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四章(第2/6頁)

「再坐一坐。」婦人側耳傾聽,微風拂動她額前的發:「聽,少情,這是風掠過花叢的聲音。」

漫回首,夢中緣,只一點故情留。

「娘,天色晚了,進棚子裏去吧!」

白少情征了片刻,才明白過來。身子一軟,伏在婦人身上,緊咬著唇,不泄一點笑聲。

絕代風流已盡,薄命不需重恨。

封龍站在一旁,伸手緩緩撫摸他的發。

青山綠水,將長埋——他生命中最可貴的一切。

身體劇烈的顫抖終於停止後,白少情站了起來。他沒有余力關心封龍,只是讓本能支配著,抱起母親的屍體,緩緩走出草棚。

他知道自己已注定失去她。

月色下,九裏香迎風擺動。

他探過脈息,知縱有良藥,母親也撐不過許久。心口痛不可言,狂奔的激流在胸膛處找不到出口。

他在母親最愛的地方,安葬他最愛的人。

人間,總有白頭。誰不是撒手一去,空留孤墳一座?

他的橫天逆日功已經大有長進,挖一個墓穴並不難。他小心翼翼把母親放在墓中,摘一叢山花覆蓋在母親面上、身上,癡癡看了母親最後一眼,用手把泥拂入墓中。

他笑得溫柔,眼睛卻已經濕潤。

眼看著母親被黃土漸漸掩蓋,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晶瑩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不斷堆高的黃土中,與墓中人常留此地。

白少情點頭。「就聽娘的,少情會一直陪著娘。」

悠揚簫聲不知從何處飄起,越過清風稍尖,盤旋在林中各處,像溫柔安撫的手。

兩人怔了半天,婦人轉身笑過來,「少情,我們就在這住下吧!你好好陪娘,過這段最後的日子。青山綠水中,無人會萬劫不復。」

白少情回頭,淚光中看見封龍。

「美景良辰夜,無可奈何天。」婦人嘆氣,「不得不動情,不得不留情,縱使恨到極點,也不由自主,方為無可……奈何。」

他靠在樹下,持簫而吹。山風吹動他的袖擺,襯出絕世瀟灑。

「無可奈何?」

夜涼如水。

良久,他緩緩站起來,用手攀住一根九裏香的枝葉,悵然到:「情,是無可奈何。」

遠遠一瞥,英俊的臉上有著自己深深熟悉的氣息。肺部突然窒悶,白少情深深吸氣,讓清涼夜風吹入喉中。

婦人沉思。

情為何物?

「娘,告訴少情,在娘心中,情為何物?」

是恨不徹底、同不徹底。

一陣心驚膽跳。

是離不開、拋不掉、舍不得。

他忽然想起封龍。若今生今世,在腦中盤旋的,都是玉指峰上的瀑布銀河,那可怎麽辦?

是咬牙切齒,傷透五臟六腑。

白少情看著婦人。他心寒,不料遭受白莫然如此對待後,母親的記憶,卻仍留著這一個最好的片斷。

是豁然回頭,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後來,我聽到他的聲音。他氣若遊絲,叫了一聲姑娘。我從來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他叫了我一聲,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能讓他死在這裏。我知道,這一定是上天給我的緣分。這些年,我不恨他,只怨他為什麽總對你不好。我想走得遠遠,再也不見他。這樣,我便可以日日回憶他好的地方,不會有朝一日,只剩下一腦的恨。」

情為何物?

「但我每每想起他,總記得那一天,我在九裏香旁踢到一個人。我嚇了一跳,彎腰摸索,竟摸到一個陌生人。他身上的衣裳一定很美,摸起來柔軟光滑,接著,我摸到他的臉……」婦人回憶著,像已經回到過去那一瞬間。

是無可奈何。

「娘,白莫然狠心毒辣,他該死一千遍、一萬遍。」

不得不動情,不得不留情,縱使恨到極點,也不由自主、無可奈何。

猙獰的臉,居然泛出不可思議的溫柔和甜蜜。

風帶起翩翩衣袖,白少情靜靜佇立。

婦人緩緩揚唇,漾出一個平靜的笑容。「少情,你可知道,當年娘就是在這九裏香下,救了你父親?」

母親已經遠去,他含淚的眼中,天地之剩眼前一人。

婦人怔住。白少情忙道:「娘,是我不好,您不要傷心。」

很想安靜的追悼亡母,但封龍即使不言不語,遠遠一站,已經把他從追思哀慟的汪洋大海中迫出水面,逼他赤裸裸地面對不想思索的心結。

「我不信。外公外婆的話若是真的,娘為何如此不幸?」

白少情知道,封龍必定早查到他的行蹤。

「你外公外婆常說,各人有各人的緣分,你自然有自己的緣分。」

為什麽借我三月美好?為什麽來得恰到好處?讓我不知該懼該喜,該驚該怒?

「不,娘要一輩子陪著我。」白少情緊緊摟著婦人,似要摟住他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東西。「沒有娘,那我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