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心思

紅色的宮墻下寂靜空曠,唯有城門處的兩道身影緩緩走出。

夏言奉命來送楊一清出宮。

從高空俯視,恢宏宮殿群中的兩道身影何其渺小,某種程度上這就像是楊一清這樣的人面對那巍峨皇權一樣,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前赴後繼,樂此不疲。

離開皇帝身邊,楊一清才意識到身邊之人。

天子不會無緣無故找一個小官過來的。

夏言在此刻看的是楊一清的過去,

而楊一清看得是夏言的未來。

夏言羨慕他的威望,

楊一清則羨慕他的年輕。

盡管夏言已經四十五歲了。

楊一清本來想說些什麽,但後來覺得皇上自有其用意,他說什麽都不對。

只是最後夏言對他開了口,道:“應寧公此去,務必保重身體。”

夏言很正式的作了揖。

“多謝夏郎中。”

“下官有幸及第之時,應寧公卻已謫於西北,未能近領神采,實為平生之憾。只是尋常,常自遙追當年應寧公在時,眾正盈朝之相,思之令人向往。”

楊一清雙眼雖然渾濁,但心卻如明鏡。

他不知道此人的過去,也不知道皇帝對他是什麽態度,不過僅憑他這句話,有些事情還是能看明白的。

“老夫喚你公謹,是否適當?”

“言重,應寧公請說。”

楊一清擡眼看了看飛檐翹起的宮殿與紅色渲染的宮墻,說:“陛下說大明如病愈之少年,其勢已起。不可因自身徒然虛名,而致國家於不利境地。聽公謹之言,為人必光明磊落,為臣必忠心耿耿,但倘若將來有日,江山社稷、億兆百姓需以你清名為引,公謹願以身成藥否?”

說完之後他不待回答,便兀自離開。

只留下夏言一人站在風中,久久不語。

而內心早已震撼不已。

這個問題很簡單,就是對於他們這種嗜清名如命的人來說,到底是清名重要,還是江山社稷、天下蒼生重要?

看起來它們是統一為一體的,但總有相沖突的時候。到那時候怎麽辦?

夏言嘆息,

不愧是十年首輔,僅一句話就讓他動搖了心境。

但其實楊一清有偏向性的答案,就是皇帝都不顧了,你還要顧嗎?

不過這個決定並不好下,活了四十多年,可以說是一事無成的他,一身正氣的氣節與清名,便是他的立命之基,哪裏那麽容易推翻的?

夏言沒敢耽擱太久,轉身回到乾清宮復命去了。

皇帝批掉了先前漏掉的奏本,這才與他說話,“楊應寧走了?”

“是。”

“他與你說了什麽吧?”

“不敢欺瞞皇上。他問臣,若將來有日,江山社稷、億兆百姓需以臣清名為引,不知臣是否願以身成藥。”

禦案後的天子聽到這句話表情有些復雜。

他看向窗外,“當年,他選擇了否。”

“陛下,是因為這樣才貶其去新疆麽?”

“大膽!”尤址忽然跳出來怒斥。

朱厚照也有些心驚,這耿直的家夥竟然敢問出這句話,不過馬上又笑起來,正是因為仗義敢言,他才是夏言呐。

“貶他去新疆原因復雜,但根本上不在於他的選擇,而在於朕的選擇。”

夏言皺眉,有些聽不大懂。

朱厚照說:“現在聽不明白沒關系,總有一天你會懂的。夏言,大朝會之期,事情尤其繁多,你辛苦些,再到侍從室兼半個侍從之職,做些文書與數據整理的活吧。”

“是。”

這其實是鍛煉他,現在夏言接觸的全是這個國家中樞最為重要的東西,只要一個人足夠有心、足夠有悟性,他一定能從中大有所獲。

至於說他聽不明白的那個事,說到底其實是局勢使然,

皇帝要達到什麽樣的朝局,決定了他做什麽決定。

在這個層次上考慮,下面的臣子做什麽都無法決定他自己的命運。

能夠對所有人生殺予奪,這是皇權的殘酷之處,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就像此時發生在南京的事情一樣。

載垚雖然與當前這些‘群聚上訪’的事情沒有關系,但既然問他的意見,他還是要說:“貨幣改革乃是天子意志,他們冤也好,不冤也好,結果就是這樣,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改變不了什麽。我知陽明先生心懷大義,但阻止他們才是真正的救他們。否則他們鬧到京師,不過就是多600個人頭罷了。”

大概是在戰場上待過的原因,

載垚說起600個人頭來的語氣和載垨、王守仁完全不同,

感覺就像殺了六百個畜生似的。

實際上,載垨現在一個腦袋兩個大,“老三,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事情鬧到這種程度,傳到父皇的耳朵裏只是時間問題。邵東儒被冤殺,也是板上釘釘,依父皇的脾氣,絕不會對這樣的冤案置之不問?不論怎樣總是要問一問我,到時我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