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許家廚房寬不過三丈,泥土與石塊壘作的灶台橫臥中央,角落擺放竹籃和陶罐陶缸,雖然簡陋,卻很幹凈整潔。

陸恒步入其間,高挑峻拔的身姿立於灶後,襯得廚房更為矮小|逼仄。

翻找出食材和用具,陶罐裏有現成的面團,陸恒試了試軟硬,不著一言將它扔進面盆,加溫水和幹面粉,重新醒面。

群玉站在灶前觀摩,或說是監督,防止他像爹和哥哥一樣,燒個水都能炸掉半邊廚房。

“公子以前常下廚嗎?”群玉忍不住問。

陸恒想了想,眸光有些恍惚:“上次下廚,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

現在把他從廚房裏拖出來還來得及嗎?

群玉嘆了口氣,又走近些,脖子伸長去看面盆。

陸恒醒完面,將面團拿到案板上揉,群玉的目光便跟過去,一刻不離,像個風箏。

七年前,故鄉老宅裏,也曾有幾雙天真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做飯,間或問他今天有什麽好吃的?幾時能做完呀?……

那時,他白天在鋪子裏幫工做糖餅,晚上回家下廚做飯,平生夢想有二,一是做糖餅師傅,繼承陸家的糖餅鋪子,二是做酒肆大廚,年輕時做飯,年老後出書,書名他都想好了,就叫《陸氏食單,好吃不貴》。

可惜命運弄人,他走上的這條路已無法回頭,曾經的夢想,永遠只能是愛好了。

群玉不知陸恒心中所想,只見他垂眸擀面餅,一杖一個巴掌大的圓餅,每個都極圓潤,大小分毫不差,群玉有點看呆了。

她家常用鐵鏊烙餅,沒想到陸恒用鐵鏊也熟練,她家沒有平底鏟,他便用鍋鏟,先起火預熱,鏊上抹油,然後抓一把胡麻,均勻撒在熱油上,群玉不敢眨眼,就見他神色淡淡,忽然一鍋鏟拍到了胡麻上。

群玉直接看傻了。

這是什麽功力!不需要事先搗杵,一鏟子下去,底下的胡麻瞬間粉碎,精華毫無流失凝練成油,空氣中立刻彌漫出濃郁新鮮的胡麻油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將餅放到鐵鏊上,他問群玉家中是否有鮮椿葉。

許家采藥,這種常見香草自然不會少,群玉匆匆取了回來,就見陸恒已經備好一碗調料,隨後洗凈椿葉,掐芽剪得細碎,拌進調料中。

之後便是群玉從未見過的攤餅手法,胡麻壓油油更香,一層一層反復烙煎,行雲流水,澆上椿葉等調料之後更是芳香四溢。餅皮漸漸變得酥脆,卻一個疙瘩都沒起,如此完整漂亮的烙餅,群玉在夢裏都沒見過。

胡麻油香、椿葉香和淡淡的焦香交融薈萃,彌漫在廚房每個角落,甚至飄向不遠處的內室,溜進並不嚴實的門縫。

卯時初,李慧娘睜開眼,懵了片刻,突然推醒身旁呼呼大睡的丈夫。

過了會兒,向來在卯時末醒的芝兒也睜開了眼。

又過了會兒,往日不到辰時絕對醒不過來的茂兒也猛地從榻上坐起。

來不及舀水擦洗,他趿著鞋匆匆趕到堂前,撞見爹娘和兩個妹妹圍坐桌邊,脖子伸得老長,仿佛在翹首期盼著什麽。

他看向廚房,不經意瞥見門棱上那行“男子與驢不得入內”已經被誰心照不宣地拿紙糊住了。

“陸公子?”茂兒似乎還沒清醒,迷迷瞪瞪道,“這香味,莫不是仙法吧!”

家裏竟沒有一個人笑話他,群玉甚至點了點頭,雙眸如星,深以為然。

除了胡麻椿葉餅,陸恒還為許家人準備了茶湯,因是南方的飲食習慣,廚房裏找不到他以前常用的食材,退而求其次便取綠豆剝殼煮熟,和山藥磨成細粉,滾水煮濃,再依照不同口味加橘皮調酸或加林檎片調甜,分給大家配餅吃。

餅對群玉來說意義非常特別。

她有記憶以來吃的第一口是餅,吃的最多的也是餅,小時候玩過家家,她給自己孩子起名就叫許大餅。

前些年群玉也去鎮上鋪子買餅吃,味道一般,因此她總覺得不會有人比娘做餅更好吃,直到今日。

她覺得自己吃的不是餅,如此酥脆、松軟、馨香、可口,簡直是仙品!吃一口她就飄了,更何況她已經連吃了好幾張,整個人仿佛在雲上亂飛!

待陸恒做完自己的幹糧,凈手出來,朝暉已將堂前照得明亮,桌上陶盤陶碗幹幹凈凈,一點渣滓都不剩,許家眾人皆沉醉於美味中,不能自拔。

直到聽見“嘎嘣”一聲脆響,李慧娘猛然回神,看到群玉正抱著盛餅的盤子啃,且已經啃碎了一塊,她大驚失色——普通人吃不了盤子,但她女兒是妖怪,也許真能吃進去!

李慧娘急忙擋住陸恒視線,一巴掌拍向群玉後腦勺,逼她把嘴裏銜的碎片吐出來:

“公子莫驚,群玉這孩子打小就這樣,吃到特別好吃的東西就控制不住自己,嘴裏非得咬點什麽……死丫頭,把剩下的盤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