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死以後

人將死,晨未至,夜還寒。

雪湖卻是無比明亮,昊天神輝在冰面殘雪與湖水裏持續燃燒,釋出團團水汽,隱隱能夠聽到漸沸的聲音,如霧中的清晨溫泉。

夏侯渾身是血,披散的白發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狀,他看著寧缺,黯淡如螢的眼瞳滿是深深的不解,嘶啞低聲道:“你那時候只有四歲……仇恨這種……東西對四歲的人來說不容易記住,你真的這麽恨我?”

寒風拂面,寧缺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說了幾段話。

“小時候在長安城的四年,是我上輩子和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的我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學,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寵愛,和玩伴打鬧,偷偷看將軍的書籍,可惜的是那些時光被你毀了。”

“我這些年在別人眼中活的還算不錯,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麽痛苦,是多麽的不快樂,所以我當然很恨你”

“不管我這些年再怎麽做,當年柴房裏被我殺死的管家和少爺不可能再復活,將軍府裏死的人不可能再復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復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時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來……那麽便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夠阻止我來殺你,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揮出那一刀是劃算的,我還想要你們知道,我是在為我的父母復仇,我的父親叫林濤,我的母親叫李三娘。”

夏侯低著頭看著自己胸腹間的刀口,忽然問道:“大仇得報的感覺如何?”

寧缺說道:“感覺不錯。”

夏侯擡起頭來,微感惘然說道:“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我也說不好這是一種什麽感覺,反正就是很放松,總覺得你死之後,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我也不再是過去十五年裏的我。”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感到放松了。因為你死以後,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寫書帖掙銀子,而不用每天夜裏都要寫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後,我可以經常去紅袖招聽小曲,而不用在書院後山聽師兄奏曲。”

“你死以後,我還是會修行,但不再是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強大,而只是單純地興趣和愛好或者說滿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後,我可以不用再像過去那樣,總是盯著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長安等著與你的戰鬥,我可以去南晉大河,去神殿東海,去看看這個世界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們。”

他看著夏侯很認真地說道:“你死以後,我就可以不用再想著要殺死你,這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夏侯笑了起來,笑聲很淒楚,神情很怪異。

“自由啊……”

夏侯看著寧缺的目光裏充滿著憐憫與嘲弄,說道:“你身為正道弟子,卻入魔已深,便等若我當年背叛魔宗……你已經踏了我的老路,便注定只能在光明與黑暗的夾縫裏痛苦掙紮求存,你哪裏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沒有什麽快樂。”

寧缺把樸刀當作拐杖,扶著虛弱的身軀,艱難地站起,看著夏侯說道:“書院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

沒有深入了解書院的人,根本無法了解書院、尤其是夫子對魔宗的真實態度,寧缺從來不擔心自己變成故事裏那些男主角。

“書院確實不是明宗,以夫子的胸襟,哪裏會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麽,不過你也確實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夏侯眼瞳裏的光芒,本來已經黯淡的像隨時會被寒風冷死的螢火蟲,這時候卻變得明亮起來,厲聲說道:“你是冥王的兒子!”

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認為冥王之子降生在宣威將軍府,西陵神殿指使夏侯進行清洗,於是才有後來這麽多故事以及今夜這場血戰。

夏侯在臨死之際,回思著今夜這場戰鬥裏的那些疑惑,那些沒有到場卻通過寧缺到了現場的死去的前人,越來越堅信這個判斷。

他看著寧缺詭異地笑了起來,怨毒詛咒說道:“昊天在上,你這個冥王的兒子總有一天會像我一樣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讓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這個事實……不過很遺憾的是,我和冥王沒有任何關系。”

寧缺說道:“而且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死去,都會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所以你的詛咒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

夏侯喃喃說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麽可能那麽小便逃出長安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麽可能越境擊敗我,我今天怎麽會死?”

他的臉頰就像株被雷電劈開的枯柳樹,皺到了極點,滿是不解不甘的情緒,如果寧缺不是冥王之子,怎麽可能擁有這等大氣運,這樣不可思議的機緣,能夠越境挑戰殺死強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