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都會崛起 58

刺客喬治·韋斯豪斯守著克羅伊登鐵路站場。他瑟縮地站在岔道旁,既濕且冷、百慮攢心。

雲層倦怠地垂掛低空,那是籠罩全英格蘭的一塊棺材布嗎?又或是懸在他一人肩頭?風暴正醞釀,他心想。指氣象,也指局勢。

時間是1868年2月,距離大都會地鐵慘案已經過去了五年半。事敗後,他、伊森·弗萊和幽靈各自退避:幽靈選擇了自我禁錮,悔恨而自責地躲回泰晤士隧道;喬治留在克羅伊登,以便未雨綢繆;伊森則全身心投入培養新一代的抵抗力量——老輩刺客已經讓失敗和沮喪所侵蝕,後輩不會有這種負累。他們將是雄心勃發、熱情充沛的一代,將有全新的做事方法。

多可惜,喬治想,伊森看不到他們大展拳腳的一天了。

數周前伊森剛過世,年僅四十三歲,而走之前他胸膜炎纏身也有些日子了。喬治陪伴在病榻前多時,眼睜睜看著老朋友委頓下去,像藤上的葡萄一點點幹癟。

“喬治,把聖器找回來,”伊森曾堅決道,“派伊薇和雅各布去。倫敦的未來如今在他們手裏。雙胞胎、你還有亨利——只剩你們幾個了。”

“快別說話,伊森。”喬治說著,淚水刺痛了雙眼,他靠向椅背以掩飾。“你會在這兒繼續領導我們的。你是個不服輸的,伊森,就像那克羅伊登地底的陰間列車,不分日夜隆隆開過,誰都整不垮。”

“我也想啊,喬治,真的想。”

“再說了,委員會還未批準這個區域的任何行動。他們覺得我們太弱小。”

“有沒有準備好我最清楚,委員會懂什麽。我們準備好了,亨利會負責後勤補給,雅各布和伊薇上陣行動。”

“那你還不趕快好起來,親口把這些話告訴委員會?對不對?”喬治責備他。

“對的,喬治,對的……”

然而話音淹沒在一陣劇烈的咳嗽裏,用來掩口的細棉布拿開後,上面赫然是斑斑血跡。

“當時我們就差一點,喬治。”另一次伊森說。他身體越發差了,一天更比一天羸弱。“聖器近在咫尺,就像你我現在的距離那麽近。差點就拿到它了。”

“你盡力了。”

“那就是我盡的力還不夠,喬治,行動終究失敗了。我組織了一次失敗的行動。”

“有些事不是你能掌控的。”

“我辜負了‘幽靈’。”

“他自己也犯了錯。這一點他接不接受我不知道;他的錯誤是否部分導致了行動失敗,我也說不上來。但失敗既成事實,如今我們就必須集中精力,重整旗鼓。”

伊森轉過頭,望向喬治,而喬治除了硬著頭皮不讓自己再退縮,什麽都做不了。誠然,伊森作為刺客的成就永遠不會如阿泰爾、埃齊奧或愛德華·肯威那樣代代傳唱,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兄弟會的榮耀,哪怕他低落沮喪,也散發著生存的渴望。在伊森身上,你永遠能感到一顆自我交戰的心,拉扯著他一會兒朝這、一會兒朝那,但始終向前求索,永不止歇。

然而,他曾經生機勃勃的亮澤肌膚,如今蒼白枯槁,曾經熱烈灼灼的明凈雙眼,如今無神凹陷。伊森不再求索生命;他漫漫跋涉,一路走向死亡。

第一步,他遭受了流感侵襲;之後流感看似痊愈,但胸痛和持續的幹咳隨即駕到。當他開始咳血,醫生被請上門,診斷出了胸膜炎。本傑明·富蘭克林死於胸膜炎,醫生不動聲色道,威廉·華茲華斯也是。

話雖如此,這病本質上是胸腔感染,醫生安撫家人。只要病人靜養,炎症完全可能自行消除。太多罹患過胸膜炎的人最終康復如初。

只是不包括本傑明·富蘭克林和威廉·華茲華斯而已,就他們沒挺過去。

結果,也沒能包括刺客伊森·弗萊。日復一日,胸膜炎在他皮膚上寫下它的判決,每新添一筆都更加濃重;他的咳嗽聲,是從胸腔深處湧起的吱嘎亂響,代表著肺部已不再正常運作,旁人都不忍卒聽。那聲音響徹整棟房子。伊森搬到了頂樓住——“我是病了,但我絕不做雙胞胎的累贅。”他如是說——咳聲卻穿透樓梯向下傳去。樓下的房間裏,雙胞胎聞聲憂心忡忡,兩人緊咬嘴唇,視線低垂,偶爾擡頭對瞥一眼,借此相互打氣。

很大程度上,觀察孩子們的反應,就能整理出一則父親每況愈下的可怕故事:起初見他病倒,他們只是翻翻白眼,仿佛他故意誇大病痛,只為享受鞍前馬後的服侍;然後是一系列無聲交流,越來越焦慮,因為那時已經再明顯不過,他的病不是幾天甚至幾個禮拜能康復得了的。

之後有段時間,咳嗽聲一響,兩人便渾身一顫,眼中盈滿淚水;到最後,他們的表情仿佛在祈禱一切快點結束,這樣父親就不必再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