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子

李信所說的房間,其實便是在園子中的一處小軒,距假山也就是二百步的距離。當他們在軒中坐下,燃起燈火時,外面的假山便只剩下了模糊的輪廓,融入黑夜之中。

距離可以緩解壓力,這話看起來沒錯。離那假山遠了,李珣心中便不自覺地輕松了許多;此時,李信正讓下人去泡茶,軒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李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他,目光中幾分估量,幾分期待。

李珣心中莫名一熱,這熱量催動他的身體猛地站了起來,讓一邊的李信為之一驚。

便在李信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李珣已一振衣衫,雙膝跪地,低聲道:“不肖孩兒李珣,參見父親大人!”

李信明顯抽了一口涼氣,他迅速地伸出手來,抓著了李珣的肩膀:“李道長,這……”

聽到這客氣而謹慎的稱呼,李珣心中一抽,幾乎想立刻起身離去。

然而,事情既然發展到這一步,他卻已是抽身不能,他擡起頭來,迎上李信微有些失措的臉,正想說話,軒門忽被打開,一個人邁步而入,笑道:“聽說父王在此宴客……”

話音猛然截斷,李珣轉過頭去,正看到李琮──這位比他小兩歲,卻已是王府世子的少年,正將眼神停在自己的肩膀處,此時李信的手掌還擱在上面。

這突然的變故讓軒中出現了刹那的靜默。

很快,就被李信微怒的聲音打破:“你來這裏做什麽!”

李琮並沒有因為李信的怒氣而有所慌亂,他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在李珣身上一轉,笑意雖然斂去,卻仍然從容不迫:“聽說父王和李道長在這裏說話,孩兒特地帶了一些香茶過來。”

他亮出手中精巧的茶包,以茲證明,登時讓李信無話可說;然而,李琮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反問了一句:“父王和李道長這是在演哪出戲啊?”

這話笑吟吟的,卻鋒芒犀利,似乎連李信的面子都被剝去幾分;李珣默然不語,而李信則在一絲絲的遲疑之後,又恢復了平日裏波瀾不驚的模樣。

他看著李琮,微一搖頭:“琮兒,你來得也是正好……”

他似乎想將手抽離李珣肩頭,但略動了一下,又停了下來,接著,便嘆息一聲:“來,見過你的哥哥!”

李信的態度讓李珣都有些呆了,更何況是李琮?雖然他也是李信一手培養出來的精英人才,但要他相信,一個看上去神秘兮兮的道士,是他至親的哥哥,卻仍需要一個艱難的過程。

他的反應很值得稱道,因為在這種難以置信的事實面前,他還懂得問一句:“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是啊,便是李信,也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所以,兩個人的目光全都落到李珣身上。

對李珣來說,此時父親和兄弟的眼神,絕不是什麽可以在日後拿來深深懷念的。他將目光迎上,三人眼神相對,卻齊齊發現,彼此之間那一個最深刻的共同點──理智!冰雪般的理智!

如果沒有足夠說服別人的理由,哪個人會信你?憑你那一跪?還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點點血肉感應?

怎麽著,也是個王府嫡長子的位子呢!

這些念頭,在李珣腦中閃電般一掠而過,便又平復下來。他呼出一口濁氣,站了起來──他不想在弟弟跟前失了這臉面!

站直了身子的李珣,比李琮要高了整整一個頭,在山上鍛煉出來的強健體魄,也比一直在王府吟風弄月的小孩子要強得多;只是一身素淡的道裝打扮,畢竟比不上小世子的雍容華貴,但卻多了幾分清逸。

李信的目光在兩個兒子之間稍稍一轉,便不再動彈,面色沉靜如水,看不出半點端倪;李琮的修養略微遜色些,一雙眼睛總是在“哥哥”身上打轉,透出些評析估量之意。

李珣也不去管他,只在心中略一整理,便將自己從八歲起,一直到今日的經歷,有條不紊地講了出來。

當然,目前還是在兩散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些事情便不能講得太透。還有通玄界那樣的神異之地,凡人若不親臨,也是難以想象,自然也要改上一改。

種種顧忌加上來,也虧他還能說得條理通順,前後照應。

照他的話說,便是八歲之時,拜血散人為師,奉師命上連霞山修一門道術。中間林林總總,便是八九年過去,直至最近,要去拜會陰散人這位師叔,才有機會下山,與親人見面雲雲。

其中艱險苦難,還有自己所做的不堪之事,都被他以春秋筆法刪節不述,如此做法,除了維護臉面之外,便是為了避免所謂“以情惑人”的大忌,但如此的感覺卻也是復雜得很。

他這樣講下來,不過是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九年時日,轉瞬流過,其中轉折低回之處,又怎能使人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