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會周先生

“爸爸,我要看圖書。”我斜眼瞥一眼老爸,試探著說道。

所謂圖書就是連環畫,有的地方也叫小人書。一段時期內是小孩子最主要的課外讀物。但是在一九七六年,這個要求無疑有點過分。當時出版物也是少得可憐,大部頭的是《選集》小本子乃是《語錄》(俗稱紅寶書)其他的,包括馬克思的《資本論》和魯迅先生的著作都不是經常能看到。

老爸全然未料到我會提出這麽一個要求,愣了一下。

我不容他思考,馬上接著說:“聽說周先生家裏有圖書,我要看!”老爸笑了,溫和地說:“周先生家裏是有書,但是不是圖書,你看不懂的。”其實我也一點都沒指望在周先生那裏找到我喜歡看的書,這不過是個借口,好讓老爸登門去拜訪一下這位眼看就要時來運轉的周癲子。

“不嘛,我就是要看圖書,我要去看嘛……”不得已,我開始使用七歲小屁孩的特權——撒嬌!只不過是一邊撒嬌一邊渾身暴起雞皮疙瘩。為免錯失良機,說不得,只好肉麻一回了。

為了增加撒嬌的力度,我甚至拉住老爸的手,左右搖晃。

汗!

看來我還真有演戲的天賦!

老爸沒奈何,只得投降:“好好好,去看去看……”因為決定要去看周先生,老爸還破費一塊多錢,叫小舅去合作社買了兩包糖——四個桔餅和一斤餅幹。又請外婆拿出壓箱底的存貨——腌制的米粉肉,也包了一包,另加一斤面,算是四色進門禮。

這在當時的農村,已經是非常貴重的禮品了。惹得二姐直沖我翻白眼。要知道這些好東西,便是我們自己也難得吃上幾回,為了我莫名其妙的一句“看圖書”就全要變成人家的東西了。

好在老爸是出了名的孝子,對外公外婆可孝敬了。外公倒是很支持。

“周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晉才也是讀書人,該去走動走動。”晉才是老爸的名字。老爸讀到中師畢業,在那時也絕對算得上知識分子。外公沒讀過多少書,但是對讀書人很看重。

因為要去看電影,外婆破例提前做了晚飯。吃過飯,老爸帶著小舅和我們姐弟三個,施施然向麻塘灣而去。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聽不懂電影裏的普通話,卻不願湊這個熱鬧。

麻塘灣離柳家山不過幾裏地,一家人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農村放露天電影,通常是在大隊小學的操場或者是大一點的曬谷坪。這時候天色還早,太陽尚未下山,老爸吩咐小舅去找大隊支書派人掛銀幕支場子。一個大隊輪到放場電影不容易,支書和大隊長都是毫不保留地予以支持,讓派什麽人便派什麽人。小舅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小後生,得了這麽個顯擺的機會,自然極是樂意。

他才不願意去見周癲子呢。

二姐三姐也不願意去見周先生,跟著小舅去支書家了。

嚴格說起來,周先生是個外來戶。解放前,他母親帶著他逃荒來到麻塘灣,嫁給當地一位周姓農民,他也就改姓為周,在麻塘灣落戶紮根。他打小聰明勤奮,酷愛讀書,五十年代初考上人民大學,成功脫出農門,成為城裏人。聽老輩人說,那會子的周先生是極為風光的。只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沒料到大革命讓周先生一下子打回原形。

當時農村幾乎沒一棟像樣點的房子。周先生家尤其破敗,三間土磚屋,到處漏雨透風。周先生在省城分配工作後,將寡母接到城裏定居,也就沒修葺老家的舊房子。

“周先生在家麽?”盡管周家的木板門只是虛掩著,老爸還是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

“哪個?”屋子裏傳來一個疲憊的女聲,想必是周先生的妻子。

“我是柳家山的柳晉才,來拜訪周先生。”老爸說話很是客氣,甚至用到了“拜訪”這個詞。那會子農村人講話很少這麽文縐縐的。不過既然來拜訪大知識分子,也不能顯得自家太沒有水平了。

“吱呀”一聲,木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婦女滿臉堆歡出現在門內。

“原來是柳老師,真是稀客,快請進……”老爸不覺略略有點得意。老爸一輩子最好的就是個面子。周先生雖然現在失了勢,周夫人追隨丈夫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這個態度讓老爸很是受用。

“快請坐……哎呀……柳老師你太客氣了,鄉裏鄉親的,串個門還帶什麽東西?老倌,老倌,快出來,柳老師來了……”

“什麽事大驚小怪的?”隨著這個沉悶的聲音,周先生自裏間慢條斯理走出來,帶著個黑框眼鏡,頭發花白,胡子拉碴的,卻是滿臉傲色。當然,不是狂傲,而是那種讀書人的孤傲。

“周先生……”老爸趕忙起身,很恭敬地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