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上線

1995年7月29日,山南省靜州市一中。

靜州一中是靜州市最好的高中,高考升學率超過百分之三十。這個數字意味著百分之七十的畢業生從小學到高中苦讀十二年,必將止步於大學門前。

在復讀班辦公室樓外,多數同學領取高考成績單後都呆若木雞,陷入痛苦、悔恨、悲傷、絕望等復雜情緒中不能自拔。

王橋將高考成績單小心翼翼放進衣袋,壓抑著內心狂喜,想安慰身邊失魂落魄的吳重斌,話至嘴邊又覺得語言對於落榜者來說實在是蒼白無力。

吳重斌捶胸頓足地道:“隨便多做對一道題,我就上線了,一分,他媽的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樹上,手背和手指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粗壯的香樟樹難以體驗落榜生的痛苦,巋然不動,象征性地落下兩三片樹葉。

蔡鉗工慢悠悠地從辦公室下來,走到王橋和吳重斌身邊,愁眉苦臉地道:“復讀一年比去年分數還低,差四十五分上線,回去怎樣向老頭子交代。蠻子進校數學只考九分,沒有誰看好你,這次居然能上重點線,還和晏琳談了一場戀愛,老天真不長眼,把所有好處都給了蠻子。”

吳重斌和蔡鉗工、田峰、晏琳、劉滬都來自紅旗廠,紅旗廠是知識分子成堆的三線企業,老職工們最喜歡相互比較誰家孩子考上什麽大學,無形之中形成了極大的輿論壓力。蔡鉗工差四十五分上線,只能痛快地承認失敗,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兇狠的短尾鱷狠命咬著吳重斌的五臟六腑,他內心如火焚燒,猛然間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樹上,在香樟樹上留下一片血跡。

王橋用力挽住吳重斌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慮走委培或者自費,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時候。”

吳重斌痛苦地道:“復讀一年,只能走委培,會被廠裏笑話。”

王橋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從寢室方向傳來“轟”的一聲悶響,尖叫聲如火箭一般騰空而起。辦公樓前的人群短暫沉默以後,如海浪一般朝寢室方向擁去。最前面的一個女生臉色蒼白地沖出人群,扶著墻大口嘔吐。

王橋擠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一幕:一名身材單薄的男生橫躺於地,頭顱嚴重變形,地面上流著一攤紅白相間如豆腐樣的東西。他手裏還捏著一張高考成績通知書,通知書在風中不停搖晃,清晰地發出“噗噗”之聲。

跳樓者是畢業於靜州一中的理科班班長傅遠方,成績優秀的他去年高考發揮失常,差五分上線。復讀時長期是班上第一名,臨到考試時突發高燒,這一次差十分上線。

傅遠方平時沉默寡言,誰都沒有想到他會采取如此極端的行為。

吳重斌被慘烈的現場驚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渾身不能動彈。圍觀同學們都和吳重斌一樣,短暫地失去了思維能力,沒有人到辦公室報信。

王橋最先回過神來,擠出人群,一溜小跑趕到辦公樓,上樓後,猛地推開復讀班負責人劉忠辦公室,道:“傅遠方跳樓了!”

劉忠反復追問兩次,得到明確答復以後,冷汗刷地滾落下來,擡腳往外跑,跑到門口時,一只皮鞋從腳上掉了下來,他渾然不覺,依舊朝著教室方向跑去。

另一位老師也要奔出去,被王橋叫住,“趙老師,趕緊打110和120。”趙老師這才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地打電話。

王橋回到跳樓現場時,傅遠方遺體己經被舊床單遮住,劉忠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單前,幾縷頭發被風吹得直立起來,刹那間仿佛老了十歲。

吳重斌一直在現場,神情復雜地看著白得刺眼的被單。其女友劉滬根本不敢靠近現場,站在籃球場邊的樹林旁,遙望著出事的這邊。

王橋見吳重斌臉色蒼白,兩眼發直,情緒極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著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條條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樓太不值得了。”他將掛在胸前的鐵釘項鏈拉出來,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戴這根鐵釘做成的項鏈?”

來自於山南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鐵釘被打制成項鏈以後,天天戴在王橋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吳重斌知道此物來歷後,再加上剛經歷血腥一幕,胸襟突然間開闊了,咬牙切齒地道:“我就不信吳重斌在這個社會上會沒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讀委培,成績肯定不會比其他同學差。”

王橋見吳重斌順過氣來,鼓勵道:“憑著我們幾兄弟的聰明才智,在什麽地方不能立足。”

遠處傳來警笛陣陣呼嘯聲,以及救護車“哎喲、哎喲”的慘叫聲。警察、醫生到來後,傅遠方遺體被迅速運走,警察勘查現場後開始找目擊者作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