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我居然是個忙人

王彤雙腿曲起,胳膊搭在膝蓋上,輕輕咬著拇指尖。

“其實,也無所謂好不好。”她模仿著褚青的樣子,低低道:“就是這樣麽,出生,長大,工作,然後出來拍戲……反正無所謂好或不好,就是正常的拍戲。”

語氣,神態,都對,可你那憋不住翹起來的嘴角是怎麽回事?

褚青一腦袋黑線,第一次對她大聲講話:“你別學我行麽,我問你呢!”

“你跟我喊什麽喊?”王彤眨眨眼,拍了下他的頭,道:“快點把你那煙抽了,等會給我一條過,我困著呢。”

她終究還是躲躲閃閃的,說完就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拐過墻角。

褚青把還剩下一小截的煙頭彈出去,看著沒熄滅的火點頑強地在地上殘喘,忽站起身上前幾步,用力踩了踩。然後嘆了口氣,抻了抻被夜涼侵襲得有些僵硬的胳膊,也拐過明暗相間的墻角。

“哎對了,我一會帶你去一個,挺好的地方。”

重新開拍,她右手拿著半杯酒,貼在臉上,笑道。

“什麽地方?”褚青情緒也緩和了下來,發揮正常地對著台詞。

“去了你就知道了。”她聲音放輕,還點了點頭,露出一種絕對沒騙你的表情。

“可以啊。”褚青回頭喊道,“小姐,結賬。”

這家飯店真實的老板娘入鏡,道:“四十一。”

他掏出一沓錢,細細地拈出幾張,笑道:“走吧。”

“謝謝你啊。”王彤挎著包,起身,跟他出了店。直到這個時候,攝影機總算給他們倆一個正面的特寫,隨即就消失在黑夜中。

……

北京,北影廠一個小型的放映室,小幕上正放著一段樣片。

入眼的先是一段十米來高的城墻,厚厚的夯底,白灰包砌的城磚裹著外壁,敦敦實實地戳在那兒,占了屏幕將近一半的空間。

這段畫面的構圖很獨特,高高大大的城墻,底下站著兩個小小的人,一男一女,貼著封死的城門洞子。他們在固定的範圍內走動,不時揮舞著胳膊,能看出在說話,但裏面沒有聲音,像出古怪的默劇。

片子不長,五分鐘就到了頭,小屋子裏的燈光亮起,照著座位上的三個人。

“那個男演員的褲子不對,那會兒還沒有這種款式。”一個戴著眼鏡,頭發半禿的中年男人開口道:“而且,演的好像也差了點……”他換了種委婉的方式,繼續道:“其實也不錯了,但跟那女演員一比,節奏就顯得很亂。”

賈樟柯歪在椅子上,眼睛腫得厲害,還不到三十卻已經有早衰的跡象,笑道:“林老師您放心,他是男二號,就是臨時搭一下,我那個男主角正在外邊拍戲呢,抽不出空。”

“哦,就是演《小武》的那個?”

“對,就是他。”

這人叫林旭東,是這部新戲《站台》的顧問,職業是畫家,順便搞搞電影研究。因為片子的背景是在八十年代,很多細節都要突出那種年代感,賈樟柯不可能一個人全搞定,有紕漏的地方就需要他來補足。

這一年,對老賈來說,無比的漫長,苦悶且灰暗。更可怕的是,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年初那紙禁令發出後,原本保持合作意向的上影廠,直接放任這個項目撲街,更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為他走動關系。

老賈一直等到了年中,見實在無望,就回到北京,去聯系北影廠。畢竟根正苗紅,地處中央,跟某局要更密切一些。

當時廠裏幾個比較有影響力的人物,非常喜歡這個本子,願意為他奔走活動。比如副廠長史東明,還有田壯壯。

話說田壯壯從九二年開始,就因為《藍風箏》被禁了十年,這個超長的期限,在所有被虐的導演裏獨一無二。他空掛著個第五代的頭銜,卻不能拍片,只好把對電影的熱愛轉到了對青年導演的扶持上。連續在王小帥、路學長、章明等人的片子裏擔任監制,並且疏通關系,為他們拉來了廠裏的資金。

甚至可以說,這幾個第六代主力軍的試驗電影,能獲得半官方注資,都是他的功勞。

正是因為有了這兩位的鼎力支持,老賈一度又燃起了希望。他拍的,畢竟是這片土地上的事情,他迫切的希望自己的電影能在國內傳播,而不止是小規模的學術放映。

但他唯一能做的,仍然只有等待。

就在兩個月前,從那邊傳來些比較樂觀的消息,也就是那個時候,老賈開始啟動新片的籌備工作。片方的資金已經到位,也定好了組,選好了演員,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很快就能拿到拍攝許可證,可倆月過去,依舊毫無消息。

老賈到現在還記著田壯壯非常非常抱歉的樣子,以及對這部一開始就注定不能上映的電影,那種惋惜和無奈。

直到這個時候,賈樟柯才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幼稚。他拉上幾個人,跑到平遙開始了第一次試拍,數天的簡單預演,成果就是這個五分鐘的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