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碧色的海

下午,室內。

褚青端坐案前,盯著桌子上的偶像海報,眼睛眯著,透出細細的光。

攝影機架在對面,給了個大特寫,因為他稍低著頭,看不清全臉,屋子裏的昏燈襯著他的面部輪廓,似飄浮著暗暗的壓抑感,居然有些古怪的恐怖氣氛。

他合了下眼睛,隨即睜開,目光安靜。

自己一無所有,根本沒什麽不舍,而深田小姐是他唯一的期待,寧願自己的世界變為黑暗,亦不願她失去色彩。

此刻,他記住了偶像最美好的樣子,然後慢慢地拿起美工刀……那種像伸筷子夾菜般的悠然姿態,嚇得攝影師差點叫了出來,以為他真要自戳雙目。

“Cut!”

“OK!OK!”

北野武喊了停,一如既往的滿意。

這是兩人合作的第三天,老頭已經把褚青吃得透透的了,這樣子的演員讓他感到新鮮和驚喜,完全不同於國內的那批人。

話說日本演員在拍戲時,為了增強感染力,通常會借鑒舞台劇的技巧,語氣、神態、肢體動作都非常誇張,甚至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不用動腦筋揣摩的表演模式,並為大量演員所熟用。

因為他們研修表演或自學時,往往會參考能劇、歌舞伎等傳統戲劇風格,對行業的理解類似於中國古典戲劇,即:視覺審美要求極嚴,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段台詞都要做到精短,準確。

再加上本土的劇場演出極為繁盛,無數小演員在其中摸爬滾打,所以直至今天,日本人還是習慣用那種誇張的處理方式,去詮釋劇本內容,尤其在老演員中非常普遍。

日劇不用提,早就泛濫成災,電影稍微好些,刨掉豚鼠那票鼻煙膠卷和多數的亂搞商業片,至少還有一些作品在展現本民族的傳統美學,什麽禪意,空寂巴拉巴拉的,演員風格也趨向於自然內斂。

日本演員要麽野路子出身,要麽在劇場起家,缺少真正的體系根基,他們極少會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斯特拉斯伯格這些人,能不能打通任督二脈,全憑自悟。

這也造成了兩種極端,一種是鉚著勁的浮躁外放,一種是憋出內傷的返璞歸真,像香川照之那類自己磨煉出來的方法派大咖,太少太少了。

而褚青展現的表演風格,初看淺薄,細想復雜,他是體驗派為主,又借用方法派的某些技巧,還拎來了少部分的舞台劇經驗,亂七八糟的玩意雜糅吞並,最終造化天然。

簡單講,他不刻意追求某種流派,而是什麽有用就拿過來,什麽有幫助就去琢磨,總能形成一套自己需要的東西。

當然,這個積累尚未成熟,離巔峰還遠。

相應的,褚青見多了華人導演,首次跟外國大咖合作,感觸也不少,拍攝方式,體制,習慣,意識等等,都不一樣,就比如長鏡頭:

賈樟柯用長鏡頭,是通過紀實手法表現人物的生存狀態,進而展示內心;王超用長鏡頭,三分之一為了構圖,三分之一為了審視,三分之一為了裝逼。

而北野武用長鏡頭,卻始終有很寧靜的感覺,天空,小路,大海,悠悠的蟬鳴和風聲。他的視角,就像個孩子偷偷看著外面,特透明。

除了這些,北野武更喜歡良久良久地對著一張呆滯人臉,誰也不曉得他要幹嗎。褚青就在昨天夜裏,被強拉到建築工地,身穿制服頭戴安全帽,歪脖子斜視四十五度。

導演沒有任何要求,就是讓他戳在哪兒,傻站。

足足二十分鐘!

活活的老變態,一場戲OK,他覺著自己的智商與羞恥心刷刷往下掉。

……

褚青上次來日本是急匆匆的,時間緊,事情繁忙,根本顧不得遊覽,而且只限銀座區活動,這次拍戲還好些,起碼可以去幾個地方看看。

以他的少量戲份,在大陸三天就能收工,香港更誇張,半個白天加半個晚上就搞定。可北野武這老頭,慢吞吞的能閑出個鳥來。

他在東京呆了四天,直等到了二月初,才轉場沖繩拍剩下的一半。

褚青以前也去過海邊,印象裏都是淡藍中泛著臟臟的青白,果凍般混濁厚實,沒個毛線美感。

他跟著劇組飛到了沖繩,先抵達酒店安頓,同深田小姐互相問候,隨後第二天,他就看到了碧色的海。

拍攝地在殘波岬,位於讀谷村西北,最著名的景觀就是隆起了一條漂亮的珊瑚礁斷崖,連綿兩公裏,盡頭修著白色燈塔。

他從底下走上去,堤邊是翡翠一樣的海,湛冽剔透,淺處的水草輕輕搖曳,清晰得似立在杯裏的茶梗子。而隨著地勢漸起,那海的顏色層層染重,直到30米高的頂端,終變成了大抹大抹的深藍。

確實是個好地方。

“啪啪啪!”

細軟的沙灘上,褚青磕磕絆絆地吹完了一曲口琴,深田恭子極為捧場地拍著巴掌,笑道:“Sugoi!You are gre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