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 閑事

攏共四十多號人,淩亂走在1994年廣州夜晚的街頭,八成以上身形搖搖晃晃。

大概這是這段時間持續高壓狀態下難得的一次釋放,借酒趁興,能敞開了,是好事。

這一晚,江澈雜七雜八的禮物收了很多,除了做小家電的那些個之外,基本都是各人自家的產品或手藝,盡了心思,挑了好的來。

期間三墩開車過來,拉了兩趟才拉完,最後一趟他說想趕回來喝酒,江澈沒讓,他怕被柳將軍紮小人。

禮物基本都不算值錢,但是都算有心。

席間江澈體會最深,是那些做家電的小老板的眼神,他們看他,像林同學看金飯碗,像小財主看聚寶盆。

但是竟然都忍住了,沒借機提出想讓自家產品進宜家。

關於這一點,不管是不是有人提前叮囑過,也不去論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有自知之明——總之這很難,也很難得。

所以,江澈算是在廣交會由交了一群朋友,一群很快就會各奔東西,散落江湖的朋友。

人幾乎都是進不了會場的私營小老板,沒幾個高大上。

算一算,這輩子往來無白丁是不可能了,江澈也沒那想法。真要說的話,用往來沒有省油的燈概括,倒是勉強能把他這兩年多深淺相交的大部分人都包進去。

很多時候,人交朋友很難。

但是也有時候不很難,比如在一個人最需要,也最得不到尊重的處境和時間,你從高處下來,給他平等、樸實的尊重。

他在心底就可能拿你當朋友看。

當然這也分人,要是碰見蹬鼻子上臉的,就得趁早一巴掌給他拍下去。

一路行進間。

有人勾肩搭背的聊天,有人亂唱帶鄉音的老歌,說當年,說我在老家那一片,說家裏媳婦兒,說小子、姑娘,都把故事講得有模有樣,也把牛吹到了天上。

這撥人在家鄉,想來應當個個都不普通,每個都有點故事,至少至少,也有一個不安分,能折騰的名聲,時常讓人說道。

一個剛剛還在聊天吹牛的小老板不知何時默默獨自走到了一邊,先是努力忍眼淚,沒忍住開始小聲抽泣,漸漸也顧不上了,開始哭出聲……

他就這麽一邊哭,一邊往前走。

一個三十多歲男人哭泣的樣子其實根本無法描述,不好看,但是挺刺痛人的。

江澈記得他姓邵,是做桔餅的。

一種用帶桔皮的紅桔加工的食品,做成後內裏色澤金黃,表面裹一層白色霜樣的糖。

說是具有潤肺止咳的功效,適合中老年人食用,但其實多數被孩子們當了零食,泡著吃,舔著吃,咬著吃都行。逢年過節,還有不少人用來送禮。

“邵老板怎麽了,因為沒簽著單子嗎?”江澈觀察了一會兒問。

“算是吧,是沒簽著單子,但意思又不止。”根雕劉嘆了口氣說:“他是來賭最後一個機會來的,家裏廠子本就快撐不住了,結果千裏迢迢把東西拿到這邊展會,卻根本看都沒人看……”

“哦,那他接下來?”

“沒明說,但我估計應該就不回去了,欠著錢,他回去就出不來……只能把帶來的貨零散賣一賣,在這邊找點小生意做,從頭再來。”

江澈慢慢點了一下頭,“哦。”

“跟我聊過一次,說是想著慢慢還能起來,能把債還上。這會兒哭,大概因為喝了酒,想到家裏了吧。”根雕劉說到這,轉頭拿手比劃了一下,說:“我們十幾個私下商量過,這兩天吃飯都記著喊他,等回去前,再一起把他的東西都買了……”

“也就能幫這麽多。”

他最後有些慚愧地說道。

但是事實上,江湖一場相逢,能幫到這,就已經是情分了,包括江澈也一樣,不可能因為自己有錢,就去幫他還債,或借他本錢。

至於說給份工作,當然沒問題,宜家或順風都能提供一個飯碗。

可問題領導崗是絕不能這樣隨便給的,至於普通員工崗,給了,其實未必是好事,而且他自己野心還在,估計還會想去闖,本身也未必願意做。

潮起潮落的時代,那是他自己的沉浮人生……結果有無數種,成,敗,或庸庸碌碌,普普通通,誰也不能保證。

就如眼前這一敗,人被迫留在廣東,到三五年後或十幾年後再回頭,未必就不會是一次轉折機遇的鋪墊。

當然,也可能就這麽一路下去,轉眼“人在廣東已經漂泊十年”……

這樣想著,江澈走過去,沒出聲先拍了拍邵老板的肩膀。

邵老板扭頭看他,略顯尷尬地努力笑一下,“江兄弟……”

“沒事,只是突然想到,我和鄭總其實先前在港城扛過大包,我還在山裏面教過書……”江澈說的是這一世的例子,但其實用的是前世的心境。

“摔一次,困一時,未必是壞事。”江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