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分地

原來,薛向話落,眾人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該抽煙還是抽煙;該和水依舊喝得稀裏呼嚕;就連小孫也在若無其事地用那杆禿了頭的破鋼筆敲打著一本淡黃的筆記本,頭也不擡一下。就好似薛向往人群裏丟了炸彈,人群卻沒反應,怎不叫他驚詫。

你道眾人為何這種反應?原來人家壓根兒就以為薛向在開玩笑,且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有願意給大隊長面子的,配合地哈哈幾聲,剩下的全靜等薛向接著說開會的內容呢。

薛向瞧得糊塗極了:難道他們對分田的嚴肅性和嚴重性,一點兒也不知道?

薛向停頓良久,眾人等不到下文,齊齊拿眼來看他。薛向這會兒也窺出了端倪,行到做記錄的小孫身邊,劈手摘過筆記本。但見分田到戶前的講話全記錄在案,而關於分田到戶的內容,是一個字兒也沒寫。這下,薛向才悟過來:原來人家當自個兒在說相聲啊。

薛向氣得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巨響,那張挨了一掌的紅漆木桌劈開一塊兒。巨響聲唬得正喝著水的韓東臨水杯一抖,撒出不少水來,巧而又巧,全落在襠處。慌得韓東臨急忙擦拭,拙劣的動作引得眾人哄笑,將薛向拍桌子制造的嚴肅氣氛沖消殆盡。

薛向倒不是靠拍桌子增加威勢,實是被眾人氣樂了。他稍稍平復心緒,接道:“別當老子是開玩笑,今天下午,老子去田邊看了。那個鐘原,就你還笑呢,老子看,就是你們那個小隊的社員最能墨跡。老子轉了一圈,走了二十分鐘,轉回原地,那幫人竟也還在原地。這是什麽境界?都這樣幹活,還搞個球啊,餓肚子也是活該!”

薛向破口大罵,這會兒,眾人全回過味兒來:大隊長這是要玩兒真的啊!

驚疑過後,大部分人的腦子突然懵了。剩下沒懵的,要不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生病了,耳朵出了毛病;要不是在想,大隊長一準兒是晚上吃飯,喝多了酒,在說酒話。

其實,眾人有這般反應也是正常。實乃是這幫人經過幾十年的集體生產,又先後經歷互助組、合作社,退社、建社、並社,這麽一通折騰下來,腦子裏早被磨得沒了一點單幹的想法。平日裏占公家點便宜,尚且要擔心“挖社會主義墻角”和“資產階級復辟”等等罪名砸來。可眼下,大隊長的這番話,在他們聽來,說“挖社會主義墻角”已經是輕的,簡直就是在刨社會主義的祖墳。那該是多大的罪名,是萬萬要不得的!

眾人臉上各般顏色,有驚疑,有恐懼,有難以置信……就是沒有一個說話的。全場沉默良久,薛向知道再僵持下去,一準讓這幫人聚成合力,那時再勸說,就是千難萬難了,便出言點了韓東臨的大名兒。

薛向之所以不點李擁軍,實乃是這家夥太實誠了,聽命令是一流,可要他搞配合,那就是為難,說不定這家夥還能跟薛向反著說。而韓東臨則不然,這是個心有城府、腦袋活絡的家夥,知道該怎麽應付。

果然,韓東臨站起來,便唱起了高調:“我就不知道你們在磨蹭什麽?怕什麽?難道大隊長還能害咱們不成?先不說大隊長是從祖國的首都下到咱們這個窮山溝溝,來支援咱們的,單說他到了靠山屯,為咱們做了多少實事兒啊。你家今年多分的麥,你家伢子能上學,這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大隊長為咱們幹的。事到臨頭,你們居然還懷疑起大隊長來,畏首畏尾,真他媽的不是爺們兒。”韓東臨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是在打鼓。要不是薛向給了他太多的震驚,且在山神蛇口下救過他性命,說什麽他也不敢摻和進這事兒的,真正是殺頭都不止的買賣。

韓東臨話音剛落,李擁軍一拍桌子,蹭地站了起來:“你老韓也別充大個兒,誰他媽的不是爺們兒,誰張口說了‘不’字,去他媽的,幹了,大隊長都不怕,老子怕個球。”李擁軍最好跟韓東臨較勁兒,原本他心中是萬萬不肯淌這渾水的,見韓東臨在自己面前拿大,熱血一湧,不著邊的話,脫口就說了出來。

李擁軍和韓東臨都表了態,眾人的目光就落到了這最後一個班子成員副隊長鐵勇身上。自打蔡高禮父子被薛向折騰得退避三舍後,鐵勇自動加入醬油黨,每天抱著薛向贈給他的那本足以當枕頭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研究個沒完,心得寫了一大堆。就連薛向讀了他的心得,也嘖嘖贊嘆。認為鐵勇寫得東西,雖不足發人深省,卻是言之有物。這對一個沒讀過幾年書的土黨員來講,贊聲天賦異稟也不為過。

本來,薛向召開此會議前,也考慮過要不要通知鐵勇的問題。畢竟這家夥雖然聽從安排,但是至今沒服過軟,一副崖岸自高的模樣,似乎還是心向蔡氏父子。一旦將這種掉腦袋的大事讓其與聞,說不定就被散播出去,那就是潑天大禍。若是不通知鐵勇,可人家到底還在生產隊,人前人後的,誰的眼睛都不是瞎子,壓根兒不可能封鎖住消息。因此,薛向還是招呼小孫通知了鐵勇,因為他想到了對付鐵勇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