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觀蘭

換作往常,陳英年早就一屁股坐在那兒,大聲吆喝著上茶,上好茶了。

可今次,入門便覺氣氛不對,老頭子從來就沒這般清冷過他。

這會兒,他都在院子裏的日頭下,站了半個鐘頭,卻是動也不敢動,今天的老爺子實在大異往昔,簡直嚷嚷有些難以適應。

“英年,你來看看我這盆劍蘭長勢如何。”

終於,老爺子直起腰身,說話了。

陳英年一個箭步跨上前來,緊盯著那盆劍蘭細細打量半晌,沉吟道,“不錯不錯,花徑圓潤,花色單純,雖不挺拔,卻圓潤暢美,是盆好花。”

他城府不深,腹中卻有墨水,此刻雖是臨時遣詞,卻句句說在了點子上,足見急才。

老爺子不置可否,放下噴灑,說了句“跟我來”,便自西行,陳英年不知何苦,心思卻吊了起來。

老爺子直繞到後屋,從小門轉出,又行十多米,來到一方土坡處,停步不行,指著黑石白土間的又一株劍蘭道,“這朵花如何?”

陳英年凝目望去,竟又是一株劍蘭,只花瓣極小,顏色濃艷,只於花多論之,自是遠差方才那朵,但此朵劍蘭,根莖極旺,葉片肥厚,如劍插天,長得又高又壯,直直從周遭灌木叢中,硬生生探出頭去,不似花卉,倒似小木。

“這朵嘛,花色單薄,朵小蕊弱,單以花色論,實在無甚可觀!但劍蘭非比它花,賞之不止見花朵,更可觀的便是葉片、形器,前後二者全面相較,倒是這朵隱在灌木叢中,生於土石之中的,更加煊赫,大觀!”

陳英年作了持中之論,且論點精到,客觀實在,說完,雙手背負身後,似在等老爺子誇贊。

孰料老爺子盯著灌木叢中的劍蘭半晌,嘆息一聲,轉回屋去。

跨回院來,老爺子步履陡然加速,疾步行到梧桐樹下,忽的,彎下腰來,猛地抱起那養在精致陶瓷盆裏的劍蘭,狠狠往地上一擲,誇嚓一聲悶響,那盆劍蘭在地上跌了粉碎,秀麗的根莖也被斷瓷劃傷,眼見著便成了一攤雜碎。

“老爺子,你這是!”

陳英年驚呆了,緊趕兩步,到得近前,嗆聲道。

這盆劍蘭,自他十年前跨進這間院子時,便已存在,這些年被老爺子悉心照顧,視若珍寶,甚至老爺子入住居庸谷,也少不得將之捎上。

今次,老爺子竟然當著他的面,將這心愛之物,狠狠擲在地上,徹底毀棄,其中道理,他真是半點也摸不著門道。

老爺子奮力摔了盆栽,有些力不從心,靠在梧桐樹邊,微微喘息片刻,平靜道,“沒什麽,一盆終究不得成器的玩意兒,毀了也許還是好事!”

陳英年訝道,“怎麽就不得成器,多漂亮的一盆劍蘭啊,雖然比外面雜草窠裏,差了幾分,終究是能入眼的玩意兒啊!”

“能入眼,哪裏能入眼?”

老爺子猛地偏轉頭來,雙目精光湛然,盯著他道,“是任職林業局時,虛報綠化帶入得眼?還是在水利廳時,占人家曹增和通渠百裏的功勞入得眼?是在省計生辦時枉死三名產婦,拿錢平事入得眼?還是好大喜功,打造山陽新城,最終拖成了爛攤子,現在還打著我的名號,向中樞要政策入得眼?就這樣的貨色,還有可觀之處,何處可觀?哪點可觀?”

陳英年如聞驚雷,沐電雨,至此,他才知曉,老爺子左右帶他去看兩盆蘭花,又先後讓他點評,到底何為,這哪裏是看蘭花,分明是以花喻人,說他陳英年就是盆裏的蘭花,經不得風雨,嬌嫩不堪大用。

若是單單如此,陳英年早就叫起撞天屈,跟老爺子針尖對麥芒,惡狠狠對壘起來,就憑老頭子這些年對他的虧欠,他才不怕老頭子生氣。

可今次,老頭子竟將他這些年所為之敗筆,醜事,憑口道了出來,字字句句,如攢尖之利矛,鋒銳點鋼槍,朝著他的心窩子紮來了。

霎時間,陳英年所有的怒氣,在這一刻散去,只剩了滿心的惶恐,和惴惴難安。

他在老爺子處趾高氣昂,原因有二,一則,自恃老爺子對己有愧,二則,一直以來,靠著老邢的遮掩,他在老爺子處營造的形象都極是良好,通過老邢之口,便也知曉,老爺子一直將他當家族千裏駒看待。

可事到如今,營造的形象徹底破碎,老爺子正在暴怒關頭,失了最強力的屏障,面對老爺子的滔天怒火,無上虎威,他如何會不驚恐,簡直就是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說啊,怎麽不說了,往常你不是挺崖岸高峻的麽?呵呵,誑得我好苦!”

呵斥罷,老爺子面現頹然,揮揮手,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老爺子,我,我……”陳英年完全慌了神,老爺子這副痛不欲生,心如死灰的模樣,可真是將他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