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2章 變色龍

張越再次醒轉的時候,是一陣喧嘩聲所吵醒的。

“張夫人,奉上官之令,某家特來曉瑜貴府:貴府今歲的芻稾之稅該交啦!”一個刺耳的沙啞男聲傳入張越耳中:“若是逾期不繳,誤了上面的大事,夫人恐怕吃罪不起呀!”

不知為何,聽到這個聲音,張越內心就煩躁不堪,有種想要殺人的沖動。

“知道了……”一個略帶疲憊的女聲輕聲說道:“還請秦公回去回稟有司:還請諸位明公寬限些時日,給些時間,讓我家籌措芻稾……”

“是嫂嫂……”聽到這個女聲,張越內心無比愧疚。

這是張毅留給他的情感與記憶。

在張毅的記憶裏,自亡兄病故之後,這個家就是靠著嫂嫂一個人撐起來的。

這兩年,嫂嫂既當姐姐,又做母親,辛辛苦苦的操持著家中內外的大小事務。

每日天還沒亮,嫂嫂便一起在廚房忙碌了,到了半夜,她房中的油燈也未熄滅,那是她在連夜縫制衣服或者織絲。

原本張毅還幻想著,若能得到貴人賞識、擡舉,富貴後一定要好好報答。

然而,長楊宮的變故,讓他的這個願望永遠變成了願望。

“這……夫人,此縣尊之令,某家也是沒有辦法啊……”那個男人似乎有些無奈的說道。

“這……恐怕是第一波打壓……”張越在心裏暗嘆一聲。

“當然,也可能是此人聽到了些什麽風聲,所以跑來……落井下石來了……”

都不需要想太多,張越心中就已經跟鏡子一樣明白了。

按照《田律》規定,土地稅分為田稅、芻賦、稿賦。

自卿以下,每年十月,按照土地數量進行征收。

其中,田稅的標準是三十稅一。

而芻稾的征繳,則按照土地面積計算。

一般來說,每頃土地(無論山陵還是水澆地),都要繳納芻稾各一石。

但這只是給國家的。

就跟八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一樣,漢代基層政府的開銷和用度,也是要攤入百姓的負擔之中的。

類似於統籌款。

依照法律規定,頃出芻兩石,稿三石。

律法上稱為芻賦與稿賦。

在扣掉每年十月那次繳納的芻稾後,每頃土地還得負擔芻一石、稿兩石。

所謂芻稾,指的其實是幹草與秸稈。

這在封建時代,是騎兵作戰的必須物資,類似於石油,屬於國家的戰略資源,是軍隊進行軍事活動的必需品。

只是,在實際上來說,真正需要繳納芻稾的,也就是每年十月那一次。

剩下的,百姓可以選擇交錢或者用其他物資替代。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律法規定,地方縣一級政府,可以選擇在每年的任意時候征收這部分芻稾,作為自己的辦公費用或者用來修葺衙門、城市、道路。

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地方官肯定會與豪強勾結起來,利用這個規定來魚肉百姓。

每年秋收之後,地方官肯定不會征收芻稾。從而逼迫農民不得不賤賣自己辛辛苦苦收割的芻稾,而等到冬季或者春耕之時,芻稾價格高企,要命的稅吏就來了!

不止如此,地方官和豪強們,還有一套與之配合的組合拳。

為的就是盡最大可能的逼迫農民去借高利貸。

高利貸這種東西,只要沾上,基本上一個家庭就徹底毀了。

所以,有文人憂心忡忡的言道: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攘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芻,鄉部私求,不可勝數。【漢書。貢禹傳】

然而……

這是關東的套路,至少也是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治下的地方才有這樣的套路。

南陵的情況特殊。

幾十年來,都沒有聽說過,有那個不開眼的敢在南陵縣玩這種套路。

“你如此跳出來,就不怕捅了簍子,吃不了兜著走嗎?”張越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為那個男人的愚蠢感到有些好笑。

後世只要有些歷史功底的人都知道,西漢關中有一個叫三輔的機構。

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

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也都是認為,整個關中,都應該是這三輔衙門的管轄範圍。

但,有著張毅記憶的張越卻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自劉邦定都長安開始,關中,就一直有些地方,不歸屬於正常的官僚機構管轄。

無論是從前的內史,還是後來的左右內史、三輔大臣,都不曾有過對南陵縣的具體管轄權力。

因為,南陵縣是陵邑縣。

屬於太常直領,與高帝的長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陽陵、今上的茂陵,從設立開始,就不是文官們所可以插手的地方。

在這些地方,連法律以及制度、規矩,都與其他地方有所異同。

因為所有的陵邑縣,存在的目的只有一個:供奉和保衛老劉家的列祖列宗的陵寢、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