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6章 君臣之問(1)

盛夏,關中原野草長鶯飛,牛馬成群,粟麥秀秀。

一輛又一輛水車,沿著渭河及其支流,林立於河岸兩側。

更有人,在某些河段,築起巨大的河壩,將一條小河截斷,建起了利用水力驅動鍛錘的作坊。

於是,從早到晚,作坊之中,叮叮當當。

遠方的馳道上,專門改良的載重馬車,在四匹挽馬的牽拉下,載著數以千斤的泥炭,奔馳而來。

作坊前,黑色的泥炭,堆磊成一個又一個小山。

工人們推著鹿車,往來於小山之間,將這些泥炭,運去遠方河岸之畔的冶煉爐前。

巨大的冶煉爐,吞吐著大量黑煙。

將數不清的礦石融化,融化的礦液,順著特制的管道,流入一個坩爐中。

揮舞著巨大鐵柄的工人們,戰戰兢兢的輪番站上那危險的坩爐,攪拌鐵水,不時有人撒入各種礦石粉末,以便將這些鐵水能夠符合要求。

劉進坐在自己的攆車中,遠遠的望著這一切。

總感覺有些不太真切。

不過一年,關中就與他記憶中的關中,有了天壤之別。

他看著自己手上,少府卿那邊送來的報告與文書,眼中更流落出了迷茫之色。

“春二月,右扶風宋千奏曰:扶風二十一縣,余子、流民並寄客、逆旅之屬,十去七八!”

“夏四月,京兆伊於己衍,以佐定天子,宣撫黎庶,致京兆十二縣,戶無余子,民無失所,封信安君,食邑八百戶……”

“華陰令張安之,及任三載,興水利,廣教化,勸耕作,考績曰殿,擢為尚書台左仆射……”

從這些奏報與公文上來看,似乎關中官吏,一夜之間都知道如何做官了?

而且,好像都成為了愛民如子,有著莫大能力與毅力的好官。

且其能比管仲,治如西門豹。

困擾漢室百年之久的余子、流民問題,在他們面前已經迎刃而解。

但事實上,劉進知道,不是這樣的。

官,還是那些官。

百姓也依舊是那些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從前,余子們只能當遊俠,為逆旅、寄客,甚至成為流離失所,只好賣身為奴婢。

但現在……

百姓的余子,有了新的出路。

有力氣的,就去挖泥炭。

有手藝的,去工坊做工。

又有力氣,又有手藝的,甚至能成為某個作坊的大監工。

而其他人,再不濟,也可以為人趕車、運貨,混些工錢。

而且,隨著泥炭的用量激增,商品貿易量的增加。

關中馳道的修葺與維護,已經不能再和過去一般,只需地方官府每月派人修葺一下,冬天再大修一次就可以糊弄。

重載馬車,往來頻繁,將道路碾的泥濘不堪,所以,朝堂只好專門成立專門的馳道都護府,命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各領轄區道路維護之事。

然後,這馳道都護府,又向那些商旅與作坊征繳馳道稅。

於是,這就又要雇傭成百上千,專門修葺和維護道路的工人。

當然了,官府素來小氣、吝嗇,所以,這些工人基本都是從少府裏抽調來的城旦司空們。

但這卻產生了一個連鎖反應——那就是少府的城旦司空不夠用了。

於是,少府卿倒逼著地方官府,加強了執法力度。

至少在關中這裏,縣城內外,敢有觸法者,都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般,簡單的拿錢贖買了。

由之,關中地區,竟破天荒的首次出現了,余子數量減少,地方治安肅靜的情況。

頗有些史書上說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而百姓‘安居樂業’的樣子。

但……

這樣真的好嗎?

劉進望著那些巨大的高聳的冶煉爐,聽著耳畔傳來的叮叮當當的鍛錘捶打聲,再看著那些在烈日下,依舊不得不奔走於道路上,載著泥炭的車夫們。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從此以後,天下或許將和過去不一樣了。

似乎有些讓人不安的東西,正在悄悄露頭。

於是,他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那人。

現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道:“張卿,孤看少府與丞相府的奏報,今年不過半載,關中死於工坊、礦石及道路之百姓,就已有千余之眾……”

“較之去歲,翻了不止十倍吧……”

張越聞言,低下頭來,看著車下鋪著的毛毯。

他知道,這塊毛毯,是匈奴人或者羌人,從綿羊身上剪下來羊毛,然後經過洗滌、烘幹、梳毛,變成可以被紡機織紗的原料,然後以極為廉價的價錢,賣給漢商,商人再經之轉賣給居延的紡織作坊,最終織成了腳下的毛毯。

舒適、柔軟而漂亮。

毛毯一匹,幅廣二尺二寸,值錢千三百錢。

而其中,沾著的血淚,若是吐到地上,張越知道,怕是每一寸的毛毯上,都免不得被血淚沾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