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再談國民性 第4章冷清的孔廟和送子的孔子

魯迅先生曾經談到,中國的孔廟雖然很多,但很冷清,老百姓是不去孔廟的,似乎說明,孔子跟民眾離得很遠。魯迅先生是從晚清走到民國的,清朝的孔廟的確很冷清。每個廟門口沒有戲台,倒是有一塊刻著“文武百官下馬轎”字樣的石頭,廟的外墻多半高大,上面寫著“宮墻萬仞”,森嚴、威武。這樣的地方,當年根本就不讓平頭百姓進來,想來都來不了。能進來的,都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或者現任的官員和過去的官員。孔夫子其實未必跟百姓離得有多遠,再愚蠢的鄉下人想必也知道孔夫子是幹嗎的。只是,當年的體制根本不讓百姓跟孔子親近。

曾經有一度,孔廟其實很受百姓的青睞,尤其受女人的歡迎。唐人封演在《封氏聞見記》裏提到,在南北朝時期的北朝也有孔廟。那時候,經常有婦人去孔廟求子。不知怎麽回事,當時的孔廟居然還設有孔子之榻,前來求子的婦人還要露形,也就是脫了衣服登榻躺一躺,大概覺得這樣才會應驗。在孔子的床上裸身睡過,受孕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後魏孝文帝是個追求漢化的鮮卑皇帝,對孔子很尊敬,感覺這樣輕慢了聖人,於是下詔禁止婦人進孔廟。後來,隨著孔子的地位越來越高,孔廟也就越來越神聖。到了清朝,在特別尊孔的滿人皇帝手裏,孔廟就變成了魯迅看到的樣子——神聖、肅穆但冷清。明朝的時候,至少書生們還可以聚集到孔廟鬧鬧事兒,可是自打金聖嘆哭廟案之後,書生的這個特權也沒了。孔廟成了有專人(各地的教官)管理,只準春秋兩祭,士人參與的官辦儀式場所。平日大門緊閉,連鬼都不見一個。可憐赫赫威名的孔夫子,只有到了祭祀的時候才能享用一下冷豬頭,祭拜過後,就便宜了教官。雖說按理士紳們平時也應該在裏面的明倫堂講講經,但這麽正經的地方有誰樂意去呢?

我們實在不知,當年北朝的婦人為何喜歡到孔廟裏去求子,過程還多少帶點色情色彩。類似的情形,後世只有在淫祠,如五通神廟這樣的地方才會發生。孔夫子一個大男人,雖然當年活著的時候並不是一個禁欲主義者,也見過名聲不佳的美婦人南子的,但他怎麽就在老百姓眼裏變成送子觀音或者娘娘了呢?莫非因為他是野合而生,特別具有性方面的暗示?民間的事情好些沒理可講,我們實在不知道當年百姓的想象力是從哪個方向展開的。但是,既然百姓能把伍子胥廟演繹成五撮須相公廟,把杜拾遺(杜甫)廟演繹成杜十姨廟,並塑了十個美嬌娘,大姨、二姨……一直排到十姨,認定孔子可以送子,也不奇怪。

中國老百姓造神拜神,是有強烈功利意義的。他們一方面在不斷制造一些無厘頭的神怪出來,無端地供奉;一方面也從不放棄任何一個比較有名的人物,努力將他們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模樣,賦予自己需要的功能。觀世音菩薩由男變女,然後再變千手千眼,無所不能。關雲長一個從自身事跡無論如何都看不出跟錢財有半點瓜葛的家夥,最後居然變成武財神,飽受商家的香火。林夫人,一個官家太太,變成媽祖,海上的第一女神。當年的孔子,自然是不會被輕易放過的,大概也就是按這樣的思路被開發出來的——這樣一個文人墨客的鼻祖,渾身洋溢著文采的家夥,如果再能有助於女人生子,那麽生出來的娃娃將會多麽有出息?要知道,古代的中國一向是個官僚帝國,成為文人,為官為宦,一直都是百姓的夢想。而這種夢想,自打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又跟孔子搭上了不解之緣。有什麽理由、什麽借口,可以擋住百姓對孔老夫子的這種期待呢?

然而,這樣的期待,這樣一種基於生活的神靈再造實踐,居然活生生被皇帝,也許還有打小報告的士大夫給扼殺了。此後,百姓的這種願望,就只好寄托給一個不知什麽來路的文昌帝君,還有三十六星宿中的魁星,讓魁星閣和文昌廟白賺了好些香火,而孔子卻被束之高閣,幹幹地看著眼饞。

當然,把孔夫子高高掛起,是符合統治需要的。孔子在後來已經變成了官方意識形態的標志,必須有一定的神秘性、嚴肅性。把孔子跟凡夫俗子,尤其是跟婦人攪和在一起,即使不脫衣服,也無論如何都正經不起來了。不僅道學家沒法裝正經,皇帝也不好端著了。不端著,政治的假面就掛不住,好些冠冕堂皇的話都說不了。不用說,儒生要生氣,皇帝也好生氣,後果很嚴重。

這個樣的孔廟,非冷清不可。